我停笔, 将狼毫搁砚台上, 净雯捧了清水过来伏侍我净手。
思索片刻,问方合:“怎么查出来的?”
方合正要回话,净雯头也不抬插了句嘴:“可别是走漏了什么风声, 着了旁人的道。”
她话里的隐忧我哪里听不出来,然而多说无益, 侧脸看方合。
方合道:“娘娘放心,奴才敢以性命作保, 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且冯氏当真防范得紧。冯府上下奴婢仆役, 早已一概换了新的。积年的旧人,现如今只怕打着灯笼,半个人影儿也都找不着了。”
他这么说, 我更加疑惑起来:“那你是怎么查到的?”
方合凑近我些, 脸上有一抹不同与往日的兴奋劲:“这事归根究底还是秋覃的功劳。奴才也是无意中听她提了一句,仿佛冯氏十分钟爱宫外宝芝斋的一味脆皮酥, 纵使后来进了宫, 也会时不时遣宝娥出宫去采买。奴才觉得这事有戏,就差人去查了。结果…”他嘿嘿一笑:“可不正是如此么?传消息来那人说,冯氏未进宫前,隔几日便会差身边人去买,顶了天也不过隔上十来日, 且这么些年从不间断。”
我下意识抬头看净雯,难得在净雯脸上也看到了一丝兴奋神色,而我脸上的振奋, 自然不会亚于她。
净雯的声音是刻意放平稳的:“南地距京师数千里之遥,纵然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也要花上小半个月,冯氏插翅也没这样的能耐。”
我点头,看方合:“确定是常年不断,没有错漏?”
方合极笃定地点一点头,从怀里掏出张纸摊开给我看:“娘娘放心,有账簿为证呢。”
我一看,那墨迹是新的,多半刚抄好没多久。
许是见我脸上有疑惑神色,方合继续说:“奴才是找了人混进宝芝斋去的,之后那人跟账房先生混熟惯了,才抄了这份东西出来。”
我定睛一看,密密麻麻一张纸的字迹,再一看那采买的日子,果然挨得很近。
压一压心头欣喜,问:“那人可靠吗?”
“是小回子的远房亲戚,且他并不晓得内里关节,再可靠不过。”
他是极伶俐的,也一向谨慎周全,我是很放心的,辗转片刻,伸指点一点他的额头:“办得很好。还是那句,凡事谨慎,银两随意支,宫中人多,该打点的地方也不必替我省,明白了?”
“奴才省得。”
挥手让他去了,长久的静默后,脸上笑意一点点漫上来。
净雯静静瞧我片刻,轻声笑:“方合当真得力。”
我亦笑:“是啊,他很机灵,懂得变通,也细致。”
“最要紧是待娘娘足够忠心。”顿了顿,换了郑重神情:“倘若直接跟皇上说,皇上未必肯信。”
我冷笑,却也点头了:“我想也是。况且冯氏如何能坐以待毙?能不借故托词?”
食指哧一声哧一声划过花梨木桌案,并不是多动听的声音,然而却分外让人警神。
净雯静默片刻,小声道:“积年之事,皇上不会提,知情人也多讳莫如深,宫中嫔妃更是无从得知。冯氏能这样张冠李戴,让皇上信了真是她,必定是有些缘故在的。”
“知情人?”我凝神一点点思索,缓缓道:“印寿海常年侍上,自然算得上是知情人,然而他连在我跟前都不敢露出话来,旁人自然更听不到半句。那么除了印寿海,能知晓前情的人,就只能是——”
猛一抬头,果然在净雯目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会是那样吗?可为什么…?”
这话问得已有些语无伦次,净雯按一按我的手,道:“轻舟蒙面而来是为凑巧,那么曲子呢?是否太过凑巧了些?换了谁,谁能不信她是真的?即便不信,总有疑惑,会探究。皇上自然也不会例外。”一壁说一壁冷笑:“不过她这个张冠李戴,当真用足了心思,可见这么些年隆宠不断也并非毫无缘故。自然,想要登高呢,花再多的心思也不枉费。至于那一位…”手一伸指向颐宁宫的方向:“如何能不厌弃了冯氏?必定要的。”
厌弃只是表象,私相授受才是正经,且当年的事,事无巨细,还能有谁比太后更清楚?
可还是那句话,太后为什么要这样襄助冯氏?
净雯缓一缓神情,道:“此事可留着慢慢查探,眼下娘娘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挑破她那层面皮要紧。”
我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我跟冯氏早已势不两立,皇上了然于心。此番若由我牵了事告发她,皇上未必就能信我。怕只怕还被她反咬一口,落个栽赃嫁祸的罪名。”
“是。她得宠数年,经久不衰,必然有旁的能耐,未必就全靠了当年的事。”
“所以更要小心度量。”我揉一揉脑仁,问:“你方才说,冯氏当日吹了首曲子,仿佛叫…”
“蝶恋花。”
“蝶恋花?听着倒缠绵。”
净雯想了想,道:“这曲子奴婢听说过,是南地小调。”
“冯氏唱过?”
“这倒未曾听闻。其实南地方言多变难懂,谱成词曲唱来更觉晦涩,京师并不盛行。且皇上不喜欢,宫中乐师自然不会花心思钻研此道。”
我起身,踱至珊瑚长窗下,拨了拨长廊上垂下那盆吊兰的碧青长叶,慢慢梳理上头的纹路:“然而冯氏去过南地,那么这首南地小调,她总不该一无所知,是不是?”
“娘娘的意思是…?”
“她若真去过南地,又会吹那曲子,多多少少总该听过那歌了,换言之,总不会连南地方言都辨不出罢?”
净雯听明白了,嗤地一笑:“不说旁的,至少那曲子,她自个儿也吹过不下百遍,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得叫人笑话。娘娘好计谋。”
我望着那绿叶的纹路,深深笑:“但愿能行。”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因是阖宫大封的日子,自然热闹非常,连藩地王侯都在受邀之列。
夜宴依旧设在麟德殿,吃了半晌,一把清越胜似天籁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声音缠绵动人,听得人心头如棉般柔软。
片刻后,有佳人款款移步而来,步步生莲。
那女子蒙面,着一色天碧青飘逸长衫,而非寻常宫嫔装。天碧青的色泽极柔极淡,她人一动,那衣衫就抖动出似水如波的缠绵光华,在一殿的绣金嵌珠华丽宫装映衬下,越发显得风姿绰约,配合这清歌一曲,委实赏心悦目。
我垂眸,抿去嘴角不自觉泛上的笑意,眼角的视线里,杨卉嘴角含笑坐着,一如既往妩媚艳丽。
微微侧目,果然见夏沐目中有些微的波光荡涤,心下越发了然,一字不多言,只静静坐着喝茶。
这样不经传召突兀出现,其实并不合乎宫中规矩,然而今朝六宫同庆,原是喜乐日子,且瞧夏沐的神色,仿佛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宫人自然不好发话。
一曲终了,那女子揭去面纱,众人一瞧,一阵嘀咕声四起。
可不正是失子后长久寂寂的瑞芬仪,也就是如今的瑞贵人么?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夏沐率先抚掌笑了开来,招了招手,示意瑞贵人近前来。
余氏十分欢喜,婷婷上来。
夏沐显然在兴头上,不无感慨地称赞:“听瑞卿你今日清歌一曲,朕只怕这一月食肉亦无味了。”
余氏声柔似水,谦卑道:“嫔妾也是时常听贵妃姐姐念叨,说皇上近来总忙于政务,十分操劳,嫔妾闲来无事,想着若能以此曲博皇上一笑,就是嫔妾最大的福分了。”
她失子后一度郁郁,然而夏沐待她,到底没有待冯氏那些许真心,此番她会在冯氏与夏沐跟前百般邀宠,多少在我预料之中。
我无声笑笑。
夏沐凝视冯若兰须臾,感喟般握一握她的腕骨,语气温柔能滴出水来:“怜你一番心意了。”
冯若兰只羞涩笑,柔弱不堪承受,那样子当真与她如今的贵妃身份不大匹配,夏沐倒十分受用。
他二人浓情蜜意间,却是杨卉咯地笑了:“可不正是贵妃待贵人一片姐妹情深么?此番一曲绕梁,当真可歌可泣了。”
这话说得直白,余氏脸上微微一辣。
冯氏傍在夏沐身侧,也不恼,只软软道:“瑞贵人这样体贴圣意,臣妾亦自愧弗如。其实贵人跟臣妾一样,都失子不久,比不得杨姐姐,这样的好福气。”
她这一句不无挑拨,夏沐果然听进去了,觑杨卉一眼,那一眼略带警告,杨卉只撇了撇嘴,再不做声。
片刻后,夏沐头也不回吩咐印寿海:“拿太妃的翡翠太平有象磬来赏容华。”
这就是要进封了。
余珍方因大封被进为从四品贵人,如今又一跃而至正四品容华,一日之内连升两级,别说旁人,连印寿海都愣了愣。
自然,没有冯氏方才那一句,如何能有余氏此刻这等破格荣宠?
然而好戏才刚刚开始,我依旧不语,只默默喝茶。
夏沐柔声向余氏道:“你在朕身边积年,朕还不知道,你有这等好嗓子。”侧脸看我:“唱得如何?”
我得体笑:“婉转清雅,如流水击磬。唱得动听,与皇上的赏相得益彰。”
夏沐越发高兴起来,想了想,问余氏:“曲调倒是动听,只是这词听着晦涩。方才朕听了半晌,竟听不明白曲中意思。”
静妃淡淡道:“听着像是地方小调。”
余氏点头了:“教习曲子那宫人说,此曲名叫蝶恋花,正是南地小调。至于曲中内容,臣妾学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参透。”眼波轻轻荡过九龙华服在身那人,见夏沐看她,旋即羞涩地红了脸。
那模样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杨妃暗自翻了个白眼,我只当在侧脸跟静妃也就是如今的贤妃说话,转向贤妃时,嘴角有笑意一点不自觉浮上来。
可不是南地的蝶恋花么?
夏沐眸中有微醺的潋滟波光,望着冯若兰笑得一脸迷醉:“南地蝶恋花?你必定是懂的,你来告诉朕,究竟都唱了些什么?”
冯若兰微微一愕,旋即羞红了脸娇嗔:“皇上,这么多人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