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落地,又有一把尖利的女声道:“不过是个去了势的下贱东西,也敢跟主子顶嘴!掌他的嘴!”
一阵噼里啪啦的抽打声。
“你这样不会办差,留在宫里还有何用?”
“奴才惶恐,万望娘娘念在奴才旧日主子的情面上,饶了奴才这一回罢。奴才日后必定加倍孝敬娘娘。”
“你倒挺会见风使舵。也不怕你主子怪你不忠不实?”
这一句问得刻薄狂傲,明慧凑过来,低声道:“仿佛是杨妃。”见我不解,又补了句,“就是过去的杨嫔。”
杨嫔是谁,我还真不清楚,不过能这么嚣张跋扈,可见是个人物,身后也必定有权柄可依,方能如此张狂?
会是皇帝么?不大可能。
聪明的女人男人爱,可没大听说有男人放着娇媚柔弱的美人不宠,却去宠一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女人?
或许,皇帝品味与众不同也说不定。
我忍不住嘴角笑意,弯了唇角。
明慧很少见我这样笑,愣了愣,也笑了。
我是真没料到,眼前这个着一身艳丽桃红宫装,眉眼流媚的女子,居然就是明慧口中的杨妃,也就是回宫当日着正红一色宫装公然向我挑衅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以为她就是皇帝的宠妃宸妃冯若兰。
如今看来,居然是我先入为主弄混了。
那女子见到我,只象征性地欠一欠身,笑容比春花还灿烂,道:“原来皇后也跟臣妾一样,喜欢一大早来逛园子。”
我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视线扫过杨妃跟前跪着的内务府总管太监王忠,道:“怎么了?”
王忠竟然不敢回话。
杨妃弹了弹寇丹食指,神色凌厉不减方才。
一众宫女内监大气也不敢出,皆屏息垂首站立,谁也不说话,唯恐一个不慎受累。
纵使有我这个中宫皇后在,依然没人敢开口,可见杨妃素日积威甚重,不可小视。
杨妃待气势摆足了,才“噗嗤”一笑,媚笑道:“皇后有所不知,是这奴才不老实。”说着将手中那支点翠镂金步摇摊开给我看,“臣妾不过是想给这奴才一个教训,好叫底下的人都立立规矩。宫中人多,规制再严,也总会有顶着天胡作非为之人。娘娘久不在重华,想来对这样的凡尘俗事也懒得理会罢?”
她这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心插手干预宫廷内务。
如今我刚回来,根基漂浮,虽说得太后垂怜,但天下的事,到底还是皇帝说了算。
我是个无宠且被皇帝厌弃的人,徒有皇后头衔,半点实权没有,说起来,不可谓不尴尬。
她今天就是摆好了车马想探我口风,看我有没有争权之心,尤其还是在谒见太后不久。
我没有受她挑衅,不答反问:“如今宫中内务,可是由你在打理?”
杨妃被我问得明显一愣,很快又强自振奋了精神,道:“皇后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可是想指责臣妾逾矩么?”
这可真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
重华宫是个什么地方?阎王来了都得褪层皮,如何由得她撒泼撒痴?
也不怕传到太后耳里?
可是瞧她如今的气势,似乎是真不怕谁去告状,什么人借了她这么大的胆?
我暗自为她叹了口气。
不管谁给她有恃无恐的权利,这样的性子,若想在宫里头生存,跌跟头是迟早的事。
“放心,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一样,太后跟皇上都极重规矩,他若真有错,就应该依宫规处置。这样大廷广众下责罚一个下人,传到六宫耳里,到底有失贤德,你说是不是?”
“若论贤德,谁能比得上皇后呢?皇后甫回宫,连皇上去了别处都可以不计较,妹妹我若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斤斤计较,那也太不尊重皇后了!我是万万不敢的,日后必定多多效仿皇后,将贤德二字时时记在心头。”
她的笑容讽刺而夸张,像一颗搅乱平静暖流的巨石,无端惹起了太多猜疑跟好奇。
我相信,流言总会比事实传得更快,以满足所有寂寂无聊者窥探的欲望。
偏偏,这个宫里有太多无聊之人。
身为皇后,回宫当夜就被截了和,还被截得如此轻而易举、毫无悬念,实在是我技不如人,理该自叹弗如。
然而恰恰相反,我的心再平静不过。
“你能明白也好。至于他,还是交给管事的去□□罢。”
我的平静落在她眼里,终究是没法让她逞心如意了。
杨妃离去的脚步难掩愤愤之情,我正要转身,却被人喊下了。
王忠叩首到地,感恩戴德:“谢皇后恩典,谢皇后恩典……”
我只以眼尾扫他一眼,淡漠道:“你有没有错,不是我说了算,以后行事小心些罢。”
最后一句落地,我已去得远了。
巧馨喜滋滋凑上来道:“娘娘今日好有气势,一下将那杨妃的气焰压了下去。”
我抿唇微笑,不语。
秋昙也赶上来凑了句热闹:“可不是么?奴婢冷眼瞧着,杨妃娘娘这些年也算嚣张够了。宸妃虽然得宠,却远远不及她跋扈。如今娘娘回来了,必定能煞一煞她的气焰。”
“行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杨妃如何,还轮不到你我评判。”
“可是——”
秋昙还想再说,明慧横她一眼:“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又看一眼巧馨,“你也是。方才娘娘已经说了,在宫中须谨言慎行,这话可不只对杨妃娘娘说,你们也要谨记,明白吗?”
秋昙怯怯应一声是,巧馨吐了吐舌头,这丫头跟在我身边最久,一向有恃无恐,我也懒得约束她,只能听之任之。
杨妃今日的意图,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试探我是其一,挑拨我对宸妃心生不满才是关键。
而我,恐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回到静德宫,已经有一众妃嫔等候在外殿,一副看热闹的姿态,连寒暄都是别有用意的。
我只当听不出那些言下之意,闲闲与她们聊了几句,然后就托辞身子欠佳,嘱咐众人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聊到无趣时,又听说宸妃差她的心腹婢女晚秋来给我送礼。
众人便自觉无趣地散了。
人人期待中皇后与宠妃的较量,落了个一团和气的结果。
我失众望。
然而,并不平静。
傍晚的时候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如落了一天一地的牛毛针。
我其实很喜欢微雨的天气,捧杯花茶窝被窝里看书,莫名温馨,连时光都是悠远恬静的,我天生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正看得聚精会神,有人递了杯茶过来,是杭白菊的味道,淡雅清幽,正是我从前喝惯的。
随口道一声谢,头也不抬继续看书。
过了片刻,感觉气氛有异,一抬头见是净雯,几乎被唬得一愣。
刚才这一声谢,说得太顺口了。
净雯似乎并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神色淡漠一如往日。
“是奴婢打扰皇后了。”
“没什么。有事吗?”
“宸妃今日送的礼极厚重,皇后是否要回礼?”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先前给各宫送礼的时候,没给宸妃么?”
“送了,只不过跟各宫并无太多差别。”
“既然已经送过了,那就没必要再回了罢。虽说礼多人不怪,不过送来送去也麻烦,甚至还惹人关注。再说了,礼还怕没机会送?”
“娘娘的意思是?”
“等她生子满月的时候,我们再回一份大礼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说完习惯性地朝她眨了眨眼,连语气都是促狭的。
净雯愣了愣,很快就低眉顺目道了声是,我知道她起疑了,索性把书放下,道:“坐罢,我们聊聊。”
“奴婢不敢。”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谦让,而是真的谨守本分,也不好再逼她,干脆开门见山道:“御花园的事,你都听说了?”
“奴婢略有耳闻。”
“那依你看,我处置得对不对?”
“皇后是六宫之主,自然有权利赏罚决断。”
我摇了摇头,转身伸手出去,从窗檐下接了几滴掉落的雨水,头也不回道:“你这话说得不老实。”
“奴婢不敢。”
我没回头,也知道她已经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