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继续往前走, 却是净雯向前一步, 声音沉沉:“娘娘委实不该饣胨!
我自回宫后,她一向待我淡漠,并不过分亲近, 也从不为我出主意拿对策,如今冷不丁冒出一句, 倒让我愣了愣。
理一理衣袖间的褶子,问:“你也这么说?”
“是。谋害皇嗣, 不说本朝, 在前朝就有现成例子。当年韦贵妃风光之时,尚且宠冠后宫,然而后来被查出用麝香谋害皇嗣, 且证据确凿, 依旧一朝间被废入了锦冷宫,满门俱被牵累, 一生再不曾面圣, 这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
“所以今日无论娘娘去与不去,结果都不会改变分毫。退一万步说,即便皇上想顾念旧情,可太后治下一贯秉持以严,如何能放任皇嗣被害而不重惩?必定是要以儆效尤的。”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她一口气不停歇说这么长的话, 不觉怔怔。
诚然,她说得句句在理。
我为皇后,初摄六宫之权不久, 后宫就这样平地生波,到底也算是我这个皇后无能了。
且我素日并不十分得宠,今日即便特特走一遭政元殿,夏沐能否听进劝去,我如今其实半分把握也没有。
何况这事如今也算人赃俱获,顾佳榆是忠是奸、是冤是罪尚不可知,我这么义无反顾保她,倘若他日查出此事确实系她所为,那么我要担的责任,当真大了。
且正如明慧所言,夏沐一向知道我厚待顾佳榆,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么?
我看未必。
夏沐向来心思深重,他会真正信任谁?
风从殿门口一股股吹来,吹得那蟠龙火烛上头的火苗摇摆不定,正如我此刻的心境。
然而一想起月篱,到底没法硬下心肠,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别人不知道,我是深有体会的。
于是定了定神,绕开跪在跟前的明慧,抬脚继续往前走,撂下一句:“这事我有分寸。”看一眼巧馨:“东西备下了?”
“小姐放心,熬了大半日了,用了文火慢炖,当真入味,香得很呢。”
“那就好。”
人已到了门口。
政元殿在重华宫最高处,东西筑燕雀、揽星二台,登上高处,整个重华宫便能尽收眼底。
政元殿前有汉白玉台阶,分两股,中间是厚沉沉一块十尺长六尺阔的白玉石,雕龙九尾,尾尾腾云向上,象征龙翔九天的至尊之态。
我一步步抬脚往上走,暮色四合,铅云压顶,这夜色也越发昏暗迷蒙起来,恰如我此刻的心境。
我既没有十足把握能劝得动夏沐,更拿不定他在这事上是否对我存了防范之心,倘若他疑我,那么走这一遭当真是雪上加霜了。
整一整额间的垂珠,转过墙角往正殿门走去。
印寿海见了我跟巧馨手里的食盒,远远地迎了来,片刻的怔愣后,满面堆笑道:“娘娘千岁吉祥。”
我抬一抬手示意他起来,神色尽量维持得平静些:“这两日事情扎堆来,皇上必定劳累,本宫带了参汤来。皇上这会儿还在理政么?”
“皇上倒也不在理政…”
我看他面色为难,顿时有些疑惑。
“怎么?是否不方便进去?如此本宫隔日——”
印寿海指一指里头,凑近我些小声一句:“杨妃来了,已经大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殿内跟皇上说着话呢。”
我乍然听闻下,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那…本宫就在这儿候着罢。你瞅准了时机进殿去请示就是。”
言下之意,今天我非得见到皇帝的了。
印寿海人精一样,如何听不出我这话里的意思,讪讪笑:“这如何使得?娘娘一片心意。奴才这就进殿去禀明皇上。”
“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打了个千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出来,朝我一个劲笑:“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我不自觉松了口气,于是一同进去。
彼时夏沐正坐在榻上,杨妃斜着半个身子歪坐在一旁,看来昨日那番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如今整个人满面红光,鬓边簪一朵紫玉兰,衬得那脸越发娇嫩如玉,当真人比花娇。
见了我,竟也乖乖起身朝我福了福,少有的客气模样。
我情知她这一套也是做给夏沐看,当下也不点破,只依礼朝夏沐福一福。
夏沐忙伸手扶我一把:“不必拘礼了。”
我温婉笑笑,看一眼靠回榻上的杨妃,当下也不好说明来意,只好闲话一句:“妹妹气色好了许多。”一壁说,一壁从巧馨手里接过来参汤:“皇上这几日必定累了,用些汤水提提神罢。”
回头看杨妃:“妹妹是否要用些?你怀着皇子辛苦,当好好进补才是。”
“这是皇后一片心意呢,臣妾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呢?”
这话听着已有些不逊了,夏沐目色微微一沉:“杨妃。”
“皇上不要生气嘛,臣妾心直口快,若有得罪皇后之处,皇后切莫放在心上啊。”边说边朝夏沐露处一个再妩媚不过的笑容:“皇后德容冲怀,臣妾们无有不服,莫怪皇上总念叨着呢。”
我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挑衅意味?
她是宠妃,在夏沐跟前撒娇撒痴邀宠,向来无往不利,而这副样子,我这个皇后是断然做不来的。
可天下男子,哪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娇柔些?
夏沐是男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然而我心中却连连想笑。
宠妃么?虚名而已。
我是皇后,原也不在乎所谓宠多宠少。
我的笑容温和不改:“到底咱们姐妹都是日日见惯了,戏言两句也无伤大雅,太郑重了反而没意思。”
夏沐颇满意,握一握我的手腕以示欣慰。
我把他那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定一定,问:“皇上去瞧过瑞芬仪了么?不知眼下好些没有?”笑容再平和些:“想着有皇上陪伴也好。终究是头一胎,这么突然没了,心里总不好过。”
“她倒是伤心,然而日日牵着皇上陪她伤心,累皇上也跟着操心,终究没个样子。到底龙体要紧,皇后也该劝劝余氏才是。”
我把她眉眼间的轻薄妒意瞧在眼里,心中好笑。
果然净雯所言不假,瑞芬仪,到底是她心底一重心结呢。
于是不予评论,目光轻轻带过她,复又落在夏沐身上:“瑞芬仪突然失子,皇上心中难过,却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到底杨妃所言不错,龙体康健是顶顶要紧。瑞芬仪还年轻,孩子…终究还是会有的。”
杨卉眉心一动,夏沐并未留意她,只苦恼地揉一揉眉眼:“朕也想多多陪伴她,可她见了朕大多是哭,闹得朕也心烦。”顿一顿,看一眼杨卉:“你先回去,朕得空再去瞧你。”
说完也不给杨卉痴缠的机会,朝印寿海使了个眼色,印寿海弯腰打了个千,伸手出来:“娘娘请。”
旨意是夏沐给的,杨卉想了想还是作罢,任由近身服侍的人进殿来扶着去了。
她一走,夏沐整个人往榻上一靠,一脸的疲倦模样。
我想起回宫那日瑞芬仪失子后的模样,心中亦恻然,求情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只轻声道:“皇上该多多歇息才是,这样劳累也不是长久之计。瑞芬仪那里,臣妾会让人好生看顾的。”
“朕知道。也不全是为了她。”
“那么又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呢?”
“陈年旧事了。”顿了顿,夏沐还是忍不住说了:“还不是顾守成。”
这是朝政之事,我不好多嘴,于是默默,伸手为他揉太阳穴。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顾守成么?也是,仿佛什么时候听皇上提起过。”
“嗯——正是顾氏的从弟。”
“是。臣妾想起来了。仿佛修容前些日子面带愁容便是为了此人,臣妾倒是听皇上提过一提,似乎此人有些才具。”
“是啊,当真英雄年少,倘若不是有案子在身,朕倒想派他去南疆好好历练一番。如今朝中…不提也罢。”
我只模棱两可地笑笑:“皇上看中的人,必定不会差了。”
“可到底不中用!——朕倒想栽培他,然而如今卷入是非之中,当真叫朕失望。”
我心中思绪轮转。
他这话里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原来他也不是不想重用顾守成,只是碍于杨德忠也就是杨妃的父亲检举,涉及的又是齐沈之祸的旧案子,即便他想徇私,也难了。
这么看来,顾修容的事,倒也不是全无转圜。
于是心思再定一定,淡淡道:“既然是非缠身,查清楚就是了。”
“是在查,可事情过得久了,许多细枝末节,一时间倒也查无实据。”
我温然笑:“然而皇上既然久久不放他出来,必然还是查出些东西了。”
“是啊…”
语气颇感慨。
片刻后,夏沐睁目望向我,眯着凤眼笑:“你倒厉害,一语道破此中关节。”
“臣妾可当不起皇上这样夸赞。历代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时刻不敢忘记。方才这一句,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也是这些日子处理后宫琐事得来的一点心得。话又说回来,皇上在政事上一向决断,哪里用得着臣妾履兀砍兼饣赜职嗝排恕!
夏沐笑容见深:“也不全是隆;褂惺裁葱牡茫徊7道刺<仁撬较孪刑福菜悴坏酶烧!
我摇头:“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得呢?臣妾可不敢胡说。”
夏沐宽和地笑:“你是最识大体的,朕心中有数。说罢。”
他一再要求,我也不好继续拿捏了,于是温婉笑着问一句:“皇上可知道,臣妾是如何处置那些犯错宫人的?”
“你的点子多,朕可猜不出来,你且说来听听。”
“皇上听了可不许笑话臣妾。”
夏沐扬声笑,笑完见我脸上有嗔怪神色,忙道:“好啦,朕不笑话你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句老话罢了。”
“哪一句?”
“皇上不妨猜猜看。”
“你啊…明知道朕猜不出来,还故意刁难朕,当真矫情得可以了。”
他虽然是在轻斥,然而那语气是绵软,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