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蒙蒙亮,马蹄声便踏碎了黎明的寂静。
艾德文策马穿过山下的公共林地,在一座小木屋前勒住缰绳。他一如往常,将马栓在密仄的木篱笆尽头,往屋前的小花园里踱了几步。露水沾湿了他的靴子,藤架的阴影让他觉得冷。
唤醒农奴的晨祷钟还没敲响,四周静悄悄的,艾德文却感觉颇不习惯。
平日里只要听到他的马蹄声,阿曼达就会打开门相迎。她会倚在门边看着他笑。等他带着花束或礼物上前、低头亲亲她,她才会笑吟吟地叫他的名字。小艾德文总是有些怕他,躲在母亲的裙摆后张望,只有糖果和新奇的玩意才能把这小家伙引出来。
想到此行的来意,艾德文不由揉了揉眉心。
他践行诺言的决心在离开埃莉诺的那瞬就骤然消失了。
一切都散发着不协调感。有那么一刹那,艾德文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下了那样的决定、走到了现在这地步。
肯定是这地方有太多回忆,让他心软了。他爱过阿曼达,也四处留情,但年轻的荒唐事是一回事,娶妻是另一回事。八国所有的继承人不都这么办?
这么想着,他重重叩门。
过了很久,门后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门缝中露出一双红肿的眼。
“阿曼达,是我。”
吱呀,门慢吞吞地开启,阿曼达却背过身去,一句欢迎都欠奉。
“小艾德文呢?”
“刚睡下,”阿曼达回头,“一整晚,他都哭着问爸爸是不是不要他了。”
艾德文沉默片刻,柔声安抚:“在旁人面前我不得不说那样的话,你们再忍一忍,等风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安全的新去处……”
“然后呢?”阿曼达拔高了声调,旋即硬生生压低,“然后等着你那有一半帝国皇族血统的高贵妻子给你生下孩子,把我们母子赶出去?”
“阿曼达!”艾德文隐忍地抽了口气,“我不想和你吵起来。”
阿曼达冷笑:“怎么?我说错了?”
“我不会这么对待你们!”艾德文伸手去碰阿曼达的肩膀,却被躲开了。他皱眉,耐着性子解释:“我会给你们安排一个清静的住所,衣食无忧,小艾德文依然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我也会来看你们……”
黑发女子打断了他:“我明白了,我之后就是尊贵的艾德文大人私生子见不得人的母亲了。没名没分,什么都没有。这八年……这八年就像是喂了猪!”
“女神在上,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艾德文重重跺足,“你还想怎么样?”
阿曼达呼吸急促,哽了半晌才哑声说:“我只是想成为你的妻子……”
艾德文猛地发现,眼前的女人发丝凌乱,眼中尽是血丝。她衣褶凌乱,面容微微浮肿,整个人都显得臃肿笨重,与记忆中神采飞扬的爱人判若两人。
艾德文突然间自信起来:“听好了阿曼达,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
“哦对,”阿曼达嗤笑,“你现在是未来的侯爵大人,我区区一个书记官的女儿根本高攀不起!”
“够了!”
阿曼达反而逼进两步,眼神亮得吓人:“但你变了。之前那些女人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你来得越来越少我也可以理解……但那个寡妇就那么好?之前你说娶她只是父亲的命令,是为了她继承的遗产,现在看来……你对她简直是百依百顺。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这是诽谤!”
“看看你自己,”阿曼达惨笑一声,摇着头后退,“昨天你对她的承诺我都听见了……她是你唯一合法的妻子,小艾德文只是个私生子,你还想继续骗我?骗不过去!我不会容许那个魔女抢走我的东西!”
艾德文几乎在咆哮:“该死的,管住你的嘴!”
“所有人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父亲也骂我是个荡|妇,我凭什么还要忍着?艾德文,你听好了,你与我已经秘密结婚,又另娶他人,”阿曼达背脊挺得笔直,紧绷的面孔如石像般苍白而冷峻,“这事众人皆知,只要闹到神官那里,我不缺证人。”
“阿曼达。”
“我不蠢,掌管洛林教区的神官大人似乎和侯爵大人有过节,他可不会偏袒……啊!”
阿曼达被重重一推,直撞上正对门口的小圣坛。器皿与声响落地发出巨响,碎木块与玻璃片四溅。
艾德文接住了倾倒的圣像,而后慌忙上前:“阿曼达?阿曼达!你没事吧?”
黑发女子艰难地喘息,将割破的手掌在裙摆上胡乱擦了擦,喃喃:“艾德文……”
“我在这。”
“艾德文……”阿曼达边在身后摸索着什么,边朝爱人伸出另一只手,“艾德文,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艾德文还捧着现世女神的木雕像,别扭地给了她半边拥抱。
阿曼达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艾德文,我爱你。”
又一声粉身碎骨似的闷响,有重物落地。
卧室门上的玻璃护身符骤然坠落,辟邪的蓝眼珠从正中碎裂。
“女神保佑。”埃莉诺双手合十在额心点了点。
乔安急忙叫仆妇来打扫碎片。
埃莉诺放下挑选的首饰,肃容问爱丽丝:“艾德文还没回来?”
“还没有。”爱丽丝继续为埃莉诺编发,默了片刻怯怯问,“大人他一大早就去哪了?”
“去见那个女人了。”
镜子里小侍女愕然张了张嘴。
埃莉诺垂睫:“我相信他。”
爱丽丝欲言又止,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碎裂的护身符。
“神官大人们都说,邪眼吸引不祥之物、将原本对人的危害转嫁到自己身上,”准侯爵夫人说着挤出一丝微笑,“也许只是这护身符太重,绳子恰好在这时候断了……”
埃莉诺转动着婚戒低语:“他答应我的……”
“请您恕罪,是我多心了。”爱丽丝慌张起来。
埃莉诺宽容地摇摇头,施然起身:“去圣坛。祈祷总没有害处。”
等她从城堡小圣堂祈祷归来、等艾德文最喜欢的炖羊肉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依然不见艾德文的踪影。
埃莉诺明显焦躁起来,在卧室窗前来回踱步,拨着同样是蓝邪眼形状的青金石念珠默念。
神殿钟塔敲过正午,艾德文却仍旧没有回来。
“麻烦您了,保罗爵士。”
“包在我身上,夫人,我会尽快找到艾德文大人的!”
骑士带人匆匆离去,埃莉诺在城堡中庭立了片刻,十指互绞。午后的阳光刺目,她眯了眼才看清保罗爵士当先策马通过栈桥的身影。
“埃莉诺女士?”
她怔了怔才循声回头,不动声色:“乔治爵士。”
“中庭风大,您的侍女又不在身边,是否需要我送您回去?”
“那个女人就住在山下的村里?”
乔治从容地应:“是。”
“保罗爵士来回不需要很久,乔安和爱丽丝都在代我继续祈祷,我就等在这里。”顿了顿,埃莉诺终于看向他,“请您自便。”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他往前迈了一步,替她挡住日头:“您非常不安?”
“当然,”埃莉诺态度疏离,“我的丈夫去见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却迟迟不归,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乔治审慎仔细地打量她,并对此毫不掩饰。
埃莉诺不由焦躁起来。没有面纱遮蔽,她感觉分外脆弱。对方的目光坦荡冷静,他在读心、想透过细微的表情变化将她看透,企图都正大光明。
这双黑眼睛迷人又危险,在他注视下,似乎任何人的内心都会无所遁形。
不是现在,唯独不能是现在。她必须严守自己内心所想。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埃莉诺将邪眼念珠往前又拨了一粒:“今早卧室中的护身符碎了。”
“您相信这是凶兆?”
“我在祈祷那不是凶兆。”
乔治没说话,埃莉诺低下头,反复念熟稔于心的祈祷词:肉体乃恶之源,降于世即堕落,罪有七,其一为色|欲……
急促的马蹄声骤响,无声的祈祷当即终结。
保罗顾不上拴住马匹,直接往城堡中疾行。
“保罗爵士!”埃莉诺叫住他。
对方回头,口中喃喃地谢罪,随即脚步不停,继续往门后冲。
这一眼虽然短暂,埃莉诺却将他眼中的恐惧看得分明。
她追上去,抬高了声调:“保罗爵士,发生了什么?”
“容我……容我先向大学士禀报。”骑士已经登上了石阶,声音在发抖。
埃莉诺显得有些恼怒,却任由对方去了。
“女神保佑……为什么艾德文没有跟着回来?”她倏地回头,匆匆看了乔治一眼,又去盯深蓝念珠表面刻出的纹路。
骑士向她靠近一步:“请您稍安勿躁。”
埃莉诺没有看他,默然在闷闷烧着的大壁炉前来回踱步。她今日打扮得素淡,耳畔珍珠是唯一的装饰,随她的每一步暗光流转。深红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姿,白纱广袖委地,映着火光时隐约可见小臂轮廓。
乔治看了她片刻,将目光转向她的双手。
她的十指紧紧绞着,双掌夹住珠串,是标准的祈祷姿势。
脚步声再次响起。
埃莉诺全身一震:“大学士……”
“请您……先去休息,我必须向侯爵通报……”索非斯大学士也脸色惨白,像是喘不过气来,挨着石阶扶手喘息。保罗见状连忙托住他。
“告诉我,”埃莉诺态度强硬,“请您告诉我,我是艾德文的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我有权首先知道。”
大学士嘴唇翕动,没有出声。
她转向保罗,紧紧盯着他:“请告诉我……求您了。”
骑士咽了口唾沫。
埃莉诺看上去是如此渴求一个答案,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忍心拒绝。
“艾德文大人……他不幸……”
埃莉诺捂住嘴,肩膀一松,倒退着眼看要坐倒。
有人稳稳扶住了她。
她抬眸,看进了乔治·马歇尔的黑眼睛里,随即再次不寒而栗。
他神情关切,目光却平静。
--他知道她在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