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女士?”塞维尔将房门的缝隙拉大, 夜色也没能掩饰住他的迷惑。
“抱歉那么晚打扰您……”埃莉诺帽檐依然低垂, “您中午与我道别时说的话,我很在意。”
神官微微一怔。
她深吸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您那时是否想问我最近是否有什么异状?”
“您难道--”塞维尔关切地揪起眉头。
埃莉诺轻轻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该现在和您商量, 但……”
神官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开:“外面凉, 请您进屋谈。”
“这……不太妥当。”
塞维尔态度坚决而坦荡:“您的安全更重要,请进。”
埃莉诺这才将兜帽向后推, 匆忙间没注意门槛, 足下一踉跄便往前跌。
塞维尔下意识接住她,顿时抱了满怀:“请您小--”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 请您原谅……我刚才突然有些头晕……”快速重复着无意义的道歉, 埃莉诺垂头时嘴唇无声翕动了数下,借着对方的肩膀站直, 指尖似是无意地在神官的侧臂一捋。她慢慢抬头, 双眸中水汽蒙蒙。
泪眼朦胧的仰视是个下作却也有效的伎俩,很少有男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不为所动。
塞维尔无措地抿紧了唇,想要拉开距离,但眼神却像是被埃莉诺的双眸锁住了。
被层层深蓝包裹的黑色瞳仁像夜,而那幽暗的深蓝有那么一瞬竟然如血赤红。
“这不合礼数, 不,这不对劲……”他的思绪化作言语,不受控制地倾吐而出。
埃莉诺盯着他, 笑容有一瞬显得十分凄楚。但她随即紧紧贴上神官的胸膛,低低呢喃:“我怀疑有人役使魔物附在了我的身上,最近我常常突然头疼,晚上也梦魇不断……”
塞维尔似乎没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呼吸急促,抬手想蒙住眼睛。
她搭住塞维尔的肩膀,拉住他的手,轻柔却也不容反抗地拨开,令彼此的注视再无阻碍。
“你……你做了什么?”神官清俊的脸庞微微扭曲了,“这声音是……”
埃莉诺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您也听见了?纠缠我内心的魔物的声音?”
塞维尔想将她推开,动作却突兀地止歇。无形的抗争还在继续,他不由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喘息。
“虽然这家伙比想象中还要棘手顽固,但很快就好了,只不过之后控制他决不能松懈……”阿默斯的语声擦着她耳际掠过,但房中除了埃莉诺与塞维尔,再无第三人的踪影。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双眼一眨不眨,双手捧住对方的脸颊,迫使他再次看进她眼里。神官美丽的淡蓝色眼睛瞪大了,不知是困惑还是愤怒,随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只是呆呆地凝视她,眉毛不解地蹙起。
“塞维尔大人,”她扬起脸,将记忆中的对话复刻再现,从微微颤抖的嗓音到泫然欲泣的神态都几乎别无二致,“您能否救救我?我不想嫁人……”
这话宛如魔咒,塞维尔浑身一震。原本微微失焦的眼神再次凝聚起来,落定在她面上。他的声音更像梦呓:“埃莉诺女士?”
埃莉诺露出最迷人的微笑:“我在这里。”
塞维尔注视她须臾,猛地挟着她前进,直到她被困在他与墙壁之间。他俯视她,有一瞬显得极为迷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何与她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态。但塞维尔没来得及蹙眉,心头那一丝不协调感便消泯无踪。
房中唯一的蜡烛即将燃尽,重叠的蜡花无声凋萎于烛台底座。
“埃莉诺,埃莉诺·夏特雷,”塞维尔重复念她的名字,捏紧了她的肩膀,“遇见你之后……我的人生就像是走上了歧路,而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哪做错了。”
“您没有错。”
“不,这四五年我一直被一种无法找到原因的自卑感支配着。我以为那是内心滋生的魔物,但无论我怎么驱魔,都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旁人越是赞美我,我就越觉得自己卑鄙可憎,我不配被尊敬,我甚至不配自称神职者……”塞维尔彻底丧失了往日的平和从容,他的语速极快,口吻中充满憎恶。
他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就好像她是一触即碎的幻象:“直到去年春末,我在卡斯蒂利亚再次见到你……我终于找到了负罪感的源头。”
埃莉诺的神情像是凝固了。她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不动。
塞维尔苦笑起来:“我说着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却刻意回避、不愿意接受不利于你的说法。我感觉得到,你和卢克索家的所有人一样有问题,但乔治爵士向我告密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你有罪,那么是我将你逼上了复仇的不归路。”
“我猜想,您没能帮上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埃莉诺看着神官痛苦的神情,感到了一股自虐的快意,口气愈加柔和,“您不必那么在意我的……”
塞维尔闻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几乎勒得她疼。
“但只有你,只有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每一次都比之前要爬得更高,也更危险。”他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亮得吓人,“只要看着你,你就好像在嘲笑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条有多么可笑,让我不断怀疑自己,质疑我是否是错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依然没能完全掩饰住话语中的憾恨:“尤其是伊莎贝拉女士……在那之后我在森林中苦修,但却一次次地想起德菲的事。越想,我就越止不住地想要恨你,而后我就越憎恶自己……”
埃莉诺笑了笑。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残烛终于燃尽,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吐出幽幽一缕青烟。
“那么现在,您想要对我做什么?”在夜色的庇护下,埃莉诺的指尖跳着舞走过神官的肩头与胸膛。
塞维尔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我知道自己不对劲,但现在……现在我只想……”他将她的手拉到心脏处,强劲急促的鼓动透过衣物传递到掌心,他好像笑了一下,声音暗哑:“这会让我身败名裂,但这似乎就是我所求的……我已经不懂自己了。”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鬓角:“真可笑啊,这样的事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为什么我还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紧张起来……”
埃莉诺不禁颤抖了一下。
塞维尔的这一面固然令人生畏,袒露在她面前更多的却是卑微。他口中残酷的话语催生出强烈得几乎令她动摇的罪恶感。她差一点就想要推开他逃离。
但这就是她所求。
她本就打算玩弄塞维尔的良知与负罪感,将他逼进绝境,而后以此胁迫他、让他保持缄默。
因此埃莉诺一言不发,任由对方揽住她,俯身凑近。
神官冰凉的嘴唇在她颊侧一碰便停住了:“乔治爵士也对此知情?又或者……他和我一样?”
她不答话,塞维尔似乎也不真的在意,只是自顾自低语:“真奇怪啊,即便此刻我渴求你的身体,那念头几乎要令我发狂……我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称得上爱情的东西。”
他笑起来:“也对,大约我是恨你的。”
语毕,他索性放弃了吻她的念头。
埃莉诺竟因为这话这态度稍感安慰。斗篷落地。
“又或者……我本就无法爱上什么人。”塞维尔失控地嗤笑,那刻薄的态度与平日判若两人,“因此我才能坚持那些旁人看来无可理喻的底线。”
不谙此道的手指过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系带。
埃莉诺闭上眼,放任事态自流。她宁可相信自己正渐渐陷进一个荒谬的梦境里,但理智又毫不留情地时刻提醒她这就是现实。夜晚才启幕,她已经开始苦苦等待黎明的第一线曙光。抗拒的意识封闭感官,埃莉诺更像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观察着塞维尔,确认着自己的反应是否合宜。
心湖暗处的某个念头一闪而逝。埃莉诺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想起这个名字,但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克制着这个想法的瞬间,粉饰零落,她再无法自我欺骗。
乔治。
她又在干什么?她做了什么?
埃莉诺差点甩开塞维尔。
“嘁,事情有点麻烦。控制塞维尔不能分心就没注意……”
阿默斯语音未落,虚掩的房门骤然开启,沾染着寒冬遗气的夜风钻入室内,几乎将来人手中的烛台压灭。
“我似乎打扰了二位。”乔治面无表情,又或者说埃莉诺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只是撞上了他的视线,而后除了无言与他对视外,再不能口吐一句话、更无法别开脸回避。
塞维尔被烛火照得目眩,再次头疼起来,呻|吟着往地上缩成一团。
“这里交给我,眼下已经足够让塞维尔误以为他和你发生了什么。马歇尔那边你来解决,控制不住事态就叫我,我会吃了他。”阿默斯似乎真的动怒了,口气恶劣。
--如果不是你力有不逮没注意外面……
眼下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埃莉诺硬生生将反驳的话语咽下去,强行捋顺几近暴走的思绪,一整衣领走到乔治面前,轻描淡写地问;“失眠了?”
乔治别开脸:“这里不需要继续?”
“不用了。”
“我送你回房。”
将门带上,骑士转身走得飞快,发觉埃莉诺慢吞吞落在后面,他干脆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扣住她的手腕一带,迫使她跟上他的步伐,快速穿过无人的石走廊,向客房侧翼另一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