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妃已去。我站起身, 走出宝月楼, 身后的哭声仍旧在继续,异族的女子,消失在大清的后宫内, 只有两个宫女,为她送行, 为她流泪,而她至死不忘的, 是外面, 她遥远的家乡。
并非只是她的情人,这让我诧异,也让我欣慰, 更让我的心中, 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眼睛里浮动着薄薄的水汽, 或许, 是因为那个短短时间内就香消玉殒了的绝代佳人,而像是她那样的人,是不适合在这深宫之内,钩心斗角,或许如她所说, 只有这般,才是她喜欢的宁静。
我避开身后众人,抬头望着远处, 微微昂头,让冷冷的风迅速把我眼中的泪吹干,不能轻易流泪,也不能示弱。只是香妃的一句话,却好像一根刺一样,刺在我的心底。
——值得吗?
值得的吧。或许根本不应该考虑值得与否,因为我无法选择,只能如此,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有向前而已。人各有志,有所选择是好事,但对我来说,能走的只有一条路,多想其他又有何用。
立刻派了人去给皇上报信,处理香妃的后事。回到坤宁宫之后,心头很是仓皇烦躁,空落落地如少了什么,想来想去,叫小禄子来说道:“去看看十二阿哥回来了没有,最近怎么总不见他?”
小禄子答应一声,急急去了,回来后说道:“回娘娘的话,十二阿哥现在在皇上那里。”
“嗯?”我看向他,“跟皇上在一起?”
小禄子回答说道:“回娘娘,是和大人。”
我一怔,不解问道:“什么和大人?”
小禄子笑道:“回娘娘,是左侍郎大人,刚才奴才去,皇上刚刚下旨给他改了名字,不再叫善保了,改名字叫做和|。”
“什么?”我一惊之下,霍然站起,问道:“你说他……改叫了什么名字?”
小禄子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却仍旧清晰说道:“回娘娘,是和|。”
和|?和|!不,我眼前一片乌黑,站不住脚,身子一晃,向后倒过去,小禄子跟容嬷嬷急忙上来搀扶,容嬷嬷急忙说道:“可了不得了,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和……和|?”我只觉得喉咙口像是梗住了什么东西,不信低语,声音嘶哑,可是和|?真的是那个和|?不,没可能的……如果按照现在乾隆帝的年纪,和|……应该还小,怎么会如此……可是事实就在眼前。
脑中有无限东西在飞舞盘旋,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着令他为我办事,他的狡黠,敏捷,冷静,果断,那是善保,可是……善保……他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和|?乾隆治下第一贪官,被嘉庆帝下令抄家的……和,|。
史上留名啊……
不,我不相信。
如此皇朝,简直不像是我所知的皇朝。
“去!把十二阿哥叫来!”我支撑着起身,慌张喝道。
小禄子一怔,随即说道:“奴才遵命。”他转身要走,我皱着眉,回想过来,于是又叫道:“等等,不用叫十二阿哥……”
小禄子站住脚,容嬷嬷也紧张地看着我,我低头想了一会,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小禄子,你去把善保……”牙一咬,说道,“把和|和大人给本宫叫来。”
小禄子低头,领命而去。
手脚冰冷,我命容嬷嬷给我泡了一杯热茶,连喝了几口,人才缓和过来,容嬷嬷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听到左侍郎大人改名,会这么吃惊?脸色一时都变了。”
我摇摇头,要对她说吗?说了她也不会懂更不会信,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埋在我心底的,谁也不能说。
我隐隐地察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我先前用善保的时候,曾有种忌惮的如锋芒在侧的感觉,却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变成和|!
正想着,外面小禄子进来,说道:“娘娘,左侍郎和大人到了。”
我点点头:“让他进来。”
外面的人一迈步,自门口走了进来,几日不见,几日不见,他通身的气质正在迅速改变,先前一身侍卫服装,还只觉得如一把剑一柄刀,纵然有锋芒也收敛不露,但是现在,一身朝服压着衬着,衬得他整个人威严赫赫,贵气逼人,那张俊秀的容貌被暗色的朝服一衬,减去几分妩媚,却多了一份慑人的锐利气息,居移气,养移体,他正逐渐变得不同了。
果然我先前说的不错,终有一日,你会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分明这条路,他走的很是顺利!
和大人……和大人……心底忽然冷笑。
善保上前,跪倒在地,说道:“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我只望着他,一时不能言语,我亲手将他提拔起来,亲手将他送到皇帝身边,难道是我……造就了乾隆皇朝的第一大贪官?多么可笑而荒唐。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如坠梦中。
善保微微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说道:“不知娘娘传微臣来,有何吩咐?”是昔日那张脸,是昔日那个声音,但是气质已经全然不同。
我忽然发现,我已猜不透他。
“听说,皇上给你改了名字?”我终于开口问,声音艰涩,心头有个声在说:不会的,一定是错觉。竟盼着他否决。
但是善保说道:“回娘娘,皇上方才刚刚给臣改得名字,叫做……和|。”
这刹那,好像有人腾地给了我一巴掌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火辣辣的。
“和、|。”我轻轻念道,心底茫然而苍凉。
善保看着我,说道:“正是。”
我对上他的眼睛,蓦地一笑:“好名字。”
善保全无笑意,低头说道:“谢娘娘赞赏。”
我摇头,说道:“本宫赞赏你并无任何用处,难得的是皇上喜欢你。”
善保说道:“那也是娘娘的提拔所致。”
先前听他说这种话,只认为他念旧恩,如今听来,却俨然是讽刺。
我冷静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你的造化,就算没有本宫,以你的能耐,该得到的也必定会到手。”
善保摇了摇头,只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忘记娘娘……的大恩。”
我觉得他有点奇怪,然而经过最初的气愤无措之后,人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望着站着一边垂手肃立的他,如果他当真是大奸臣和|,无论是否我从中插手,他都会爬上高位的,我不必太过自责。但是让我想不通的是,这里面的时间好像不对,有些事情,很奇怪,不似我记忆中的乾隆皇朝,难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所以引发了所有的不同?比如令妃的失宠,比如香妃的去世,比如眼前的“和|”……
我打量着他,善保始终垂着双眸不动声色,更加不抬起眼睛看我,似乎是变成了雕像,他总是这么冷静的,冷静到我刮目相看。
最后我缓缓地说道:“听闻最近十二阿哥同你相处的甚好?”
善保这才回答说道:“回娘娘,十二阿哥聪慧懂事,只是偶尔才会找臣。”
我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他静静回答:“回娘娘,也没什么正经事,多半是闲聊。”
我继续追问:“只是闲聊?那本宫想要听听,都聊些什么?”
沉默,沉默。
我正待皱眉再问,善保忽然一抬头,正对上我的眼睛,沉静说道:“不知娘娘想问什么?”
我一惊,继而怒道:“本宫问你,你只需要一一回答就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反而问本宫?”
善保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望着我回答说道:“娘娘是否怀疑,臣跟十二阿哥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不好的言谈举止。”
竟然反问我了。我被他气住,我心底本来是这么怀疑的,永d最近举止大变,进步飞速,我并不会自以为是的认为是我教导有方,尚书房那些老师傅,都是中规中距之徒,就算永d自己争气,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孩子气大减,连赖我都少了。
然而我的旁敲侧击还未曾完全,他竟然先我一步说出口来,如此坦然相对,反而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怒道:“你竟然说出这话,本宫却还没有问,难道大人你在心虚不成?”
善保抬起头,目光平静看着我,说道:“臣不过是实话实说,臣跟随娘娘也有些日子,娘娘心中想什么,臣斗胆可猜想到一二,如果娘娘怀疑微臣的话……”
“本宫就是怀疑你又如何?!”我实在忍不住,盯着面前这张脸,恨急了他的波澜不惊,恨不得将人来拉他下去痛打一顿。
善保神色不变,说道:“其实善保也有一句话想同娘娘说。”
我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此刻紧张投入之时,我浑然没有察觉他仍旧自唤自己“善保”,而非“和|”。
善保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反而也牢牢地对上我的双眼,我心头诧异,想透过这双眼睛看透他的心底,然而却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呢?他会不会看穿我心底所想?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我的心头竟有些慌乱。
而善保开口,一字一顿清晰说道:“善保想对娘娘说的是,善保虽不是个正人君子,却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娘娘对善保的知遇之恩,善保从未忘记,就算做了再多被逼无奈或者伤天害理之事,善保自问对娘娘始终是忠心不二。”
我一呆,顿时无声。
善保沉默片刻,便又说道:“十二阿哥赤子之心,又天生聪明,目前多得皇上宠爱,微臣纵然有什么想法,也只是想十二阿哥越来越好。——想必娘娘也是如此希望的。而娘娘所希望的,就也是臣的心愿。”
我越发无言,他这句话说的极其含蓄,却也更掏心,我又非蠢,听得出他隐隐地竟然有相助永d的意思,而且说我也是希望如此,莫非他知道我有推永d上位的心?不错,他如此聪明,宫内的局势又看的一清二楚,如今令妃人在禁宫,就算是再有能耐,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澜,而宫中的阿哥,五阿哥原本是皇帝最疼爱的人,如今因为香妃私通之事,多被冷落,而皇帝眼前又极偏爱永d……如果将来永d可能登上皇位,那么善保……
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是惊悚,简直如置身一团乱麻中,前所未有的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