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遥遥仰望龙深,听见他道:“我说过, 让你不要过来。”
“你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不过来?”
冬至笑了一下, 刚才在深渊里召来天雷破开魔气, 他的精神气力都消耗得差不多,连说话也带着喘息,但语气神情却都十分平静, 远比他跃入深渊地狱时要冷静得多。
若说刚进来时还有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 这种恐惧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没有被魔气击垮, 最终见到龙深而彻底消失。
“师父, 我来带你回家。”
龙深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 才终于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 虽然这个笑容在离得很远时, 冬至无法看清, 但对方妖异古怪, 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调, 他却立刻能辨认得出, 此刻说话的不是龙深。
又或者说,龙深吸收一半魔气之后, 刚刚苏醒过来的波卑夜正好接管了他的身体, 但或许是龙深的意志力太强, 或许是波卑夜的力量此刻还不足以称霸整个深渊, 那位可怕的魔王现在还未能完全控制那具身躯,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再拖下去,龙深肯定会继续虚弱下去。
想及此,冬至不再犹豫,抬步踏上台阶,稳稳落步,一步步往上。
魔气呼啸而来,又被他一剑斩开,弥漫笼罩在台阶上的重重魔障,就这样被一剑又一剑破开缺口。
深渊之中没有光,所有光都来自于长守剑的剑光,那像是漫漫长夜中一道光,偶尔强盛,偶尔微弱,却永不熄灭,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在暴雨里历经摧折。
微光化为幼苗,又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遮挡一方风雨,也护住曾经扶持幼苗长大的人。
龙深望着远处拾阶而上的人影,半边嘴角微微扬起,安宁的眼神里微光荡漾,似藏千万星海。
“等他来到你面前,我就用你的身体,亲手杀了他,这样是不是更有趣?”波卑夜如是说道。
“你做不到。”龙深淡淡道,“如果你可以完全操控我的身体,我早就不存在了。”
他绝不认为此刻在他身体里的这位天魔本尊是什么善类,对方之所以没有动手,不是因为怜悯或好玩,而是因为对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但事实如此,八方伏魔阵存在的意义,不仅是封住深渊与人间的通道,更有镇压削弱魔气的作用,波卑夜在深渊中沉睡这么多年,因通道打开,与世间阳气生机连接而醒来,本该气势磅礴重掌深渊地狱,但事情却在龙深身上出了意外。
龙深在阵眼以自身为容器,吸收了几乎所有逃逸出去的魔气,虽然濒临失控边缘,但当时力量已经极为强大,他怕自己失去理智之后反成祸害,所以选择跳下深渊,化解这场劫难。
从纵身一跃的那时起,他就没想过出去。
谁知误打误撞,这个决定,反而压制了苏醒过来的天魔。
因为波卑夜想去人间世界,但因天道规则所限,它注定无法以本体出现,只能借助龙深的躯壳,但等它与龙深合体之后才发现,此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控制,龙深拥有的魔气与他不相上下,意志力更是强大,双方僵持不下,波卑夜的力量被压制,但龙深也无力驱赶波卑夜。
这就是为什么冬至和鱼不悔他们犹有挣扎的余地,龙深在受制于波卑夜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们。
但随着在深渊地狱的时间越来越长,龙深也只会越来越虚弱,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最终将被波卑夜彻底夺走,届时恢复所有力量,而又拥有人类躯壳的天魔波卑夜,才将会是真正的恐怖魔王。
黑色魔气在周围翻涌不休,咆哮怒号,龙深现在被魔气深入侵蚀之后,几乎不用刻意去感受,就能听见这些魔气的心音,充满了无数黑暗欲望的波动,能够令任何正常人类瞬间陷入癫狂。
“看他的挣扎多么徒劳!”波卑夜笑吟吟望着冬至举步维艰的身影。
他抬手朝虚空一点,魔气从指尖涌出,在半空幻化为一只漆黑的凤凰,本该绚丽的尾羽划了个圈,留下的却是狂风般朝冬至席卷而去的魔气。
被剑光劈开的魔气之后,一只浑身漆黑的凤凰从天而降,向冬至汹汹扑来。
凤凰身上的魔压远比刚才更加浓郁,那是波卑夜从自身分化出来的一部分魔气,属于远古深渊之力,以龙深全盛之力,对付起来尚且有些棘手,更不要说此刻只剩一人势单力孤。
但冬至不为所动,依旧挥剑正面迎上,步天罡气聚于剑身,剑气与凤凰口中喷出的黑火相撞,霎时迸出剧烈震荡的动静!
……
鱼不悔慢慢走向那棵桃花树,熟悉的情景再度勾起他内心最深重的愧意,勾起对故人的回忆,但柳四更多的是戒备,对他而言,桃树不是同类,而是已经魔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
树下站着一个人,白色衣裳,束发高髻,面容清隽,带着微微笑意,似等候已久。
“鱼肠剑,好久不见。”对方道,视线落在柳四身上,诧异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有缘人。”
柳四一怔:“从何说起?”
桃树笑道:“难道你不也是树木所化吗?要不是看见你,我都快忘了我的原形也与你一样。”
柳四没有同类相逢的惊喜,反而拧起眉头。
在他看来,桃树是根据鱼不悔记忆幻化出来的魔物,是鱼不悔的心魔,它也许对鱼不悔的过去了如指掌,却不可能知道柳四的来历。
柳四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
“你还是桃树吗?”他问对方。
白衣人含笑:“世间一点魔念未熄,魔物就等于永生不死,当初鱼肠剑虽然杀了我,但我化魔之后,不入轮回,无法转世投胎,做树做人,都求而不得,只好继续留在这深渊之中,等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想起我,前来救我脱离苦海。”
对方说罢,顿了一顿,温和地问:“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既然是魔物,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柳四道:“过往种种,阴差阳错,非谁人所愿,鱼不悔欠你的,已经还给你了。”
“还?”
桃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温和神色消失无踪,露出一种近似嘲讽的表情。
“他拿什么还!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我不会毁掉半生修为,如果没有修为受损,后来我也能及时脱身,不至于被人一把火烧了!我自落地生根,成长于天地间,庇护了多少在枝叶间栖息的生灵,为多少人遮风挡雨,我从来没亏欠过谁,为什么却要被这么对待!”
当毕生所有委屈发泄不出,那只有化为怨毒,才能继续留存意识,他咬牙切齿道:“凭、什、么!”
这三个字,字字含恨,既是诘问柳四,诘问鱼不悔,更是诘问天地不公。
他身后的桃树若有感应,顿时沙沙作响,剧烈摇动,桃花片片飘落,洒下漫天花雨,但对柳四而言,这却绝不是什么浪漫,而是赤|裸裸的杀机!
柳四反应极快,拽住鱼不悔就往后退,但桃树的动作更快,那些花瓣飘落半空,倏然一顿,朝他们激射而来,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鱼不悔,你竟敢起名叫鱼不悔!”桃树狂笑,“你对杀了我,一点都不后悔是吗!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还杀了我,我在这里等了多少年,才终于等到你,你欠了我两条命,我要把你挖、心、剖、肝!”
那些花瓣挟着凌厉劲风,裹着森森魔气转瞬即至,柳四一鞭下去,狠狠抽在地上,也鞭开了大部分花瓣,但依旧有漏网之鱼的花瓣急速掠来。
第一波未了,第二波又至,肉眼所见,数之不尽,柳四能抵挡住大部分,却无法抵挡所有,尤其是在鱼不悔没有援手的情况下。
“鱼不悔!”柳四忍不住怒喝,“你清醒一点,他现在是魔物,要杀了我们!”
鱼不悔微微一震,手中剑光疾射而出,但终究晚了半步,花瓣半途化为汹涌魔气,不过稍稍迟疑,他的半边脸颊旋即被魔气侵蚀,刺痛难忍,一摸就是一手鲜血。
而在他身后,魔气须臾已至,半空变幻,化出桃树人形,白衣人五指并屈成爪,五股魔气向他当头抓下,鱼不悔刚刚屏退正面袭来的花瓣,再要转身必然不及,柳四原本左支右绌,见状也只能抓住鱼不悔一个旋身,桃树五指硬生生从他肩膀上抓下一大块血肉!
柳四闷哼一声,抬手出鞭,但这时从地面又伸出无数根茎,将他们双腿缠住,迅速蔓延而上,很快缠住柳四执鞭的手腕。
鱼不悔剑光起落,将根茎纷纷斩断,但桃树的威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许多,因为这里就是对方的地盘,环境为桃树提供源源不断的魔气,而鱼不悔和柳四却无法将魔气化为己用,,桃树双手一挥,如臂指使,四周魔力澎湃,立刻将两人团团裹住,动弹不得。
巨大魔压之下,柳四禁不住吐出一大口血,双膝一软想要跪倒,却又被前后魔气压迫,四肢俱受束缚,但桃树化成的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汹涌杀机直奔鱼不悔而去。
鱼不悔的凌厉剑光也被对方拦腰截断,他伸手抓向桃树,身形已是极快,仍然扑了个空,只闻半空冷笑一声,脑后森冷,魔气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柳四又是一口鲜血喷过来,直喷了鱼不悔满头满脸,但本欲将他脖子切断的魔气也随之凝滞片刻。
这口血不是刚才受伤吐的血,而是他连同部分精魂一并吐出的心头血,只因四肢受制,情势紧急,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为鱼不悔解围了,只好出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
幸好鱼不悔早已反应过来,借着这一口血为他争取的时间,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手中剑光大盛,以夺目之势斩向桃树!
魔气与剑光在半空相遇,桃树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得剑光凝固。
两人咫尺之距,白衣人面容冷漠,被魔气笼罩的脸微微发黑,诡异莫名。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令鱼不悔一时恍惚,分不清真实与否。
“鱼不悔!”柳四的声音传来,将他从迷梦中硬生生扯回来。
魔气已经缠绕上鱼不悔的脖颈和四肢,将他整个人固定在半空,随着越收越紧,鱼不悔渐渐窒息。
“我叫鱼不悔,不是因为我不后悔夺了你的生机,变成人。”他似要望入白衣人的眼睛深处,将迟到了两千年的遗憾说出来。“而是因为我与一棵桃树相交结伴几百载,共同看那日月星辰变化,从来不悔。”
魔气之后,白衣人似乎面露惊愕。
鱼不悔手腕一震,剑光将魔气震碎,直取敌人要害。
“阿桃,我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赶回去救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命给你,但你化魔之后,我不能不杀你。”
他不知道桃树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或者对方从头到尾就是他的心魔所化,鱼不悔眼睛发红,喃喃道。
但漫天剑光仍旧绞碎了魔气,白衣人终于彻底消失,点点白光混杂在四散的魔气之中,如同桃树毕生未解的憾恨。
对不起!
柳四腿一软就要倒下,被鱼不悔伸手搀住。
“他其实应该不想杀你的,不然我们刚才很难逃过。”柳四气喘吁吁道。
“我知道。”鱼不悔闭了闭眼,眼泪无声落下。
柳四察觉了,但他装作没看见。
鱼不悔和桃树,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们现在,可能在特管局共事,可能一起隐居在某个地方,未必是伴侣,但一定是过命的至交。
柳四轻轻叹了口气。
“抓紧我。”他听见鱼不悔道。
柳四下意识照办,下一刻,他身体一轻,紧接着像是跌入无底深渊,竟是鱼不悔生生把自己拽起,从前面跃下。
“刚才他消失之前告诉我,这是深渊的分支点,只要从这里跳下,就能抵达深渊核心!”
呼啸风声和着鱼不悔的话一道传入柳四耳中。
没等柳四说话,四周电闪雷鸣,雷声在耳畔炸开,连带身体似乎也微微一麻,眼前亮若白昼,柳四自入了深渊之后,从未见过如此亮的景象,不由惊呼:“冬至引了天雷!”
天雷破开黑暗,也破开黑暗中的迷雾,两人同时从高处摔下,抬眼就看见一只巨大的凤凰扑向前面不远的冬至,凤凰在半空一化为二,二化为四,分四个方向将冬至团团围住,令他动弹不得,无法突围。
黑气随着凤羽舞动飞旋而出,将他周身全部晕染成黑色气海,黑暗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柳四他们快要喘不过气。
这里的魔压比刚才还要浓郁百倍,柳四简直想象不出冬至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下还坚持想要摆脱凤凰的攻击,一步步往阶梯上走的。
他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抓着鞭子就朝对方飞奔而去。
鞭影落在半空缠住其中一只凤凰的翅膀,凤凰被激动,立刻掉转脑袋,另一边翅膀朝柳四扇来,阴风带起令人几欲窒息的魔气,丝丝缕缕被吸入体内,更觉四肢百骸火烧似的发疼,柳四感觉自己握鞭的手快要抓不住凤凰之际,就见对方双翅一振,带起的狂风彻底将柳四狠狠拍出去,柳四至半空旋身,鞭子缠上凤凰的脖颈,人借力跃上凤凰后背,收紧长鞭,令凤凰吃痛,引颈怒吼。
但即使如此,冬至周身也还有三只凤凰,这些凤凰是从波卑夜身上分出的深渊本源力量,虽然不是真正的神兽,但在这里,力量也被无限放大,几乎是无敌状态,它们扇动翅膀扑向冬至,黑色气旋将冬至禁锢在中间,令他进退不得,身体被魔压刮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这些魔气对肌肤的腐蚀性,使得伤口很快发黑,连带流出来的血也都变成黑色的。
换作以前,冬至绝对想不到自己能够一人与三只堪比神兽力量的凤凰周旋,但现在,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握剑的手越来越沉重,要不是心中始终有一股气支撑着,他现在可能已经倒下去了。
凤凰突然一声哀鸣,身体被剑光破开,鱼不悔从后方赶至,一剑斩下,剑光中凤凰化为黑色烟雾破碎消失。
“去找师兄,这里我们顶着!”鱼不悔喊道。
冬至咬咬牙,在鱼不悔过来帮他解围的时候,决然动身,继续奔向台阶之上。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喘息声越来越大,连自己都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体力正一点点滑向极限,冬至抬起头,看见那人始终站在最高处,一动不动,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从熟悉的身影轮廓中汲取一点力量。
身后不时传来鱼不悔和柳四的闷哼,血腥味随着黑暗气息飘来,他不用回头也能察觉战况之惨烈,但冬至没有回头,他依旧一步步往上走,脚步越来越慢,却始终没有停下。
“冬至。”
他忽然听见龙深的声音,不远不近,就像他们之间的距离。
冬至微微一震,抬起头。
龙深也正好抬手,朝他的方向遥遥一指。
这一指,无数黑暗魔气纷涌而至,化为魔兵,千军万马阻挡在他面前,手持刀剑砍来。
冬至下意识挥剑扫去,前面的魔兵被斩落,后面的又接上,前仆后继,源源不绝,永无止境。
冰冷气息从嘴巴里呼出,带着清晰可闻的血腥味,腥甜涌上喉头,甚至来不及吐出,战斗一场接一场,魔息在四周涌动,带着死亡的绝望讯号,这里与尘世隔离,千万年不沾红尘烟火,让人看不见一点希望。
护体罡气变得薄弱不堪,魔气再度掠过肩膀,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瞬间泉涌,他感觉自己脸上似乎也溅上一点温热,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恍惚错觉。
天地之间,孤绝一人,感知一点点消逝。
已经在记忆中变得陌生的人间,台阶尽头的龙深,苦战不休的鱼不悔和柳四,一切人事潮水般退去,在魔气的侵蚀下,他的大脑逐渐冰冷僵硬,只有身体还在机械性作出反应,击退一拨又一拨的魔兵。
他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就此死去,灵魂是不是也会永远被埋葬在深渊地狱,成为魔气的一部分?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就让他停下来睡一觉。
但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比性命还重要,让他不惜一切跳下来,是什么……?
连眨眼的频率都变慢,挥剑出去的一个动作也像被按下延长键,在视线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画面。
几乎已经被黑暗迷雾裹住的剑身,却慢慢亮了起来。
如一盏灯,照亮他的目光,照入他迟钝的心间,带来微弱的温暖。
是长守剑。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剑上,神色露出一丝迷惑。
背上又被魔气划开一道,他的身体却似已感觉不到剧痛,只反射性微微一颤。
是谁给了他这把剑,又说了什么?
这把剑叫长守。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难道是它最初的主人送给伴侣的?
因为长守正心,存念诚德,我以此剑赠你,希望你也能用它,守住人间太平,涤荡天地正气。
那人间,应该也包括你吧?我守住太平,也守住了你。
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剑上,剑光闪烁,在迷雾中炫目耀眼。
他想起来了。
他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一把七星龙渊剑,一个叫龙深的人。
“多谢你。”他低声道,手腕微振,一剑荡出,魔兵哀嚎粉碎。
多谢你帮我守住清明。
居高临下,龙深清晰地看见被包围在重重魔兵中的身影,原本已濒临战败,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意志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消失。
他近乎冷漠地看着,内心波动在强大的魔气侵蚀下,正渐渐减少,趋近消失。
控制波卑夜几乎耗尽龙深毕生的修为,若非他是半仙之体,绝对无法支撑到现在,但也正因半仙之体,波卑夜的反噬之力才越来越强。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压制天魔上,再也分不出半点心神给冬至。
身体僵立不动,眼角却慢慢渗出鲜血。
以血代泪,非心头至痛无法为之。
“你根本出不去,也不可能杀了我。”龙深听见自己如是道。
那是他的声音,却不是他的意志,他甚至已经无法控制这具身躯。
“因为我就是龙深,龙深就是我,你就算杀了我,也会杀了他。”波卑夜的语气充满嘲讽,他随手一挥,又是千万具魔兵从天而降,拦住冬至向上攀登的路。
血泪从龙深半边眼角缓缓流下,自英俊的面容蜿蜒向下,在颌骨线条凝为血珠,悬而未落,凄艳惨烈。
而另外半边,眉眼弯弯,邪异诡谲,露出世间所能想象到最恶毒的笑容,笑看众生沉沦,挣扎无用,生不如死。
台阶之下,剑光却越来越盛。
龙深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持剑用符,奇迹般再度恢复力气,周旋于千军万马之中,剑起剑落,斩尽世间魔物。
虽然离得很远,但他能看见,冬至此刻浑身鲜血淋漓,像刚从血海中沐浴而出,鲜血让对方原本漂亮温和的面容也蒙上浓浓的凌厉杀气。
他还记得,在火车上刚刚认识对方的情形,那时候的冬至,与他身边所有普通人无异,好奇心旺盛,但又对无法解释的古怪事情抱有深深的畏惧,可还偏偏心大不自知,刚经历了魔物的危险,又只身跑到长白山上去玩,要不是正好遇上特管局的人,恐怕对方现在尸骨都凉了。
冲动莽撞,又能随机应变,也有一点逢凶化吉的小运气,明明想象力丰富,内心世界能草原跑马,偏还要作出一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
但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可以重来,他会在火车上初次见面时,就直接不假辞色把对方赶走,会在对方一脸仰慕想要拜他为师的时候断然拒绝,会在两人产生更多羁绊之前,切断那条线。
因为如果没有开始,冬至就不会受伤,更不必舍命陪他。
师父,这盒月饼,就代表我的心,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圆圆满满,开心快乐。
耳边依稀响起这句话,龙深张了张口,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我还有一句话,好像没来得及与你说,但比起这句话,我更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能圆圆满满,开心快乐,就这样平凡度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迷雾逐渐被拨开,一道身影随剑光起落,大开大合,魔兵在剑锋之下纷纷陨落,化为齑粉。
深渊地狱之内哀嚎不断,回荡着恐惧绝望的垂死挣扎。
但龙深知道,这是近乎回光返照的奇迹,冬至的体力本该已到极限,就算毅力使得他重新振作,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不久之后,那人就会彻底神衰力竭,被黑暗吞噬淹没,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一个相同的灵魂。
他看见冬至一跃而起,人影与剑光合二为一,如同长夜流星,朝这里掠来。
但他体内的波卑夜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倒哂笑道:“你的坚持根本是一场笑话,你救不了你自己,更救不了他。”
“我知道。”
冬至的声音遥遥传来,似在宇宙之外,又如近在咫尺。
“但我还有一个选择。”
星辉烁烁,越来越近,亮得刺眼,龙深却没有将眼睛闭上,反而定定看着,看着那道剑光越来越近。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龙深忽然微微一笑,虽然眼角流着血泪,这一笑却足以令春山动容。
他想,这也是我的希望。
波卑夜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知道冬至想要做什么!
“四大开明,天地为常,玉帝上命,清荡三元——”
雷声滚滚而来,伴随着剑光飞掠,震耳欲聋。
波卑夜挥手召来更多魔气,但那些魔气却在剑光与天雷面前,不堪一击,骤然破碎。
当深渊地狱不再纯然为黑暗所笼罩,也就是深渊末日到来之时!
剧烈的震动令脚下台阶寸寸碎裂,最终变成无数石块纷纷坍塌,又在半空化为魔气,遇光则灭。
波卑夜不再想要龙深的躯壳了,他想要回到永恒的沉睡里去,哪怕再等上千万年,也比神魂俱灭来得好,但他根本无法脱离这副身体,因为龙深正用仅存的力量死死牵制住他。
“我可以放你们出去!”波卑夜终于忍不住怒吼。
但剑光已至眼前。
霎时间,铺天盖地,从眼前蔓延开去,都为极致的白光所笼罩。
龙深感觉有人轻轻抱住自己。
师父,我无法把你救出去,只能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声音带着血腥的沙哑,不再是记忆里的清朗柔和。
但有什么关系,就算变成一具枯骨,也是他的冬至。
龙深感觉自己似乎也伸出手拥住对方。
天崩地裂,深渊地狱在毁灭重造,而他们的身体也在这样的巨变中不复感知。
很快,不仅是身体,就连意识,也会被彻底吞噬,最终化为混沌。
……
天昏月明,海潮澎湃。
冬至感觉自己在摇,随着波涛起伏,摇摇荡荡。
惊涛骇浪之后,弥足珍贵的宁静终于降临,他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只觉自己已经死了,却对为何还有知觉这件事感到困惑。
他已无力再挣扎,只能任凭身体慢慢下沉,直到被一条手臂揽住,用力往上带。
浸泡着海水的伤口胀痛不已,提醒着他这也许不是一场梦境。
“师父……?”
海水之中,两人相互依偎,沉沉浮浮。
“柳四,他们……”冬至艰难开口,满嘴的血腥味。
“刚才被吸入海中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了。”龙深的脸色也很疲惫,像一辈子的精力都已用尽。“如果我们没事,他们也会没事。”
听见这句话,眼泪毫无预警地从冬至脸上落下。
“是宗老,她救了我们。”
毁灭与重生之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送你们离开。
“是。”
龙深也听见了,他回过头,依稀看见远处还有两个人,同样随着海涛起伏。
怀里的人伤痕累累,唯独身体温度令他感激眷恋。
从未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他这样拥抱。
两人交颈相抵,不愿分开。
“你是,怎么战胜天魔的?”冬至问道。
“在你与我同归于尽的那一刻,我已经死了,但长守剑上的那一半神魂,又让我活了下来。”龙深缓缓道。
冬至喘息而笑:“那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是你的存在,让我坚持到那个时候。否则,世上早就没有龙深。”龙深吻住他的额头。“而且,现在我们的命,是共享的了,余生,你活我活,你死我死。”
“好。”
海是黑的,水是冷的,但在海面尽头,一缕星光带着黎明的希望悄然而至。
不久之后,这里将会彻底铺上金光,如日复一日的模样,成为仰视朝阳的默语者,亘古星河的守望者。
……
秦岭深处,有人抱着沉重破旧的古琴一步步往山脉深处走,似永不疲倦。
但忽然,他停下脚步,抬眼看见天上狂风骤起,云破月开,月光为山脉勾勒轮廓描绘风骨,也为他怀中的古琴洒落银辉。
他看着怀中的琴,露出眷念而温柔的目光。
……
吴秉天站在顶层天台,仰望京城难得看见星辉明月的夜空。
肩膀之下,一边袖管空荡荡的,但这位特管局副局长,却不愿意听从朋友家人的建议装上假肢,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勋章,也是对已故战友的一种纪念。
……
在昆仑山徘徊不去的迷雾终于彻底消散,天地恢复清明,露出那棱格勒峡谷原本的风貌。
所有人虚脱倒地,却仍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
深渊地狱之中,四象定星灯忽明忽暗。
点点光华流转,在空中分别化出青龙,朱雀,白虎的身形,最后凝聚出一道绰约曼妙的身影。
宗玲看着冬至与龙深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蓦地旋身,裙摆扬起,身形随之轰然破碎,变为漫天星光,又闪闪落下,将所有黑气净化为白光。
轮回尽头,也许是新的开始。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