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死了便是死了。
虽说自己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但, 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死得这么早。
大清江山,海清河晏。
他还记得皇阿玛将这片江山托付给他时期盼的神情:“胤?啊, 大清,就交给你了。”皇阿玛虽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还是紧紧的抓住他的手:“朕,以前做了许多错事, 如今就是想改, 也没有精力了。朕,老了。”
“朕去后,你不用顾忌什么, 那些人, 若是拦了你的路,你, 该怎么, 便怎么罢!”说到这儿,已是濒临死亡的皇阿玛猛地的抓住了他的手:“要,要记住!朕,一,一生惟, 惟愿我大,大清海清河晏,盛, 盛世太,太平……你,你……”
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激动万分,为的是皇阿玛的信任,为的是胜利的喜悦。同时,也为的身后弟弟们愤怒的目光,和自己吐出的一口憋在胸中长达二十余年的浊气。
皇阿玛,崩了。
大清,从此便是他的了。
他从皇阿玛手中接过这副重担之后,十三年来,日夜殚精竭虑,为的就是当初跪在皇阿玛床边应承的那一句话“大清盛世,海清何晏!”。
谁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代明君?谁不希望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只是,胤?想起自己看到皇阿玛给自己留下的摊子时,无奈的笑了。
皇阿玛一世英名,临到老了,却因为心软而弄得国家吏治混乱,官员们贪腐成性。再有那结党营私,又或者仗着自己是那服侍过皇阿玛的老人,而倚老卖老的人。还有自己那一干兄弟们,他这才明白了皇阿玛临去前的那些话里的意思。
这些人已经眼下已然成势,若是不能痛下决心,只怕,大清就要被这些人给拖垮了!
他想起即位之初,自己常常夜以继日的批改奏折,为了加强皇权,他逐步排除异己,将和自己对着干的九弟派到了西宁,由年羹尧照管,此后,又将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胤祯拘禁汤山,然后便是八弟。
哼,八弟!
胤?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恨得牙痒痒的,当初亲手抱过的那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怎么长大了,竟变成这副惹人厌恶的模样呢?他想起自己在那折子上亲手写下的“阿、其、那”三字,只觉得一阵快意。
再然后呢?八弟,九弟在拘禁中过世。十三弟,也在雍正八年去了。
自此天下之大,再无兄弟,再无一个可以让他入眼的敌人了!只是,胤?再次苦笑了下。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殚精竭虑谋划了二十余年才坐上了这个位置。竟只坐了短短的十三年!十三年,他的计划只实行了一半。他还未做到答应皇阿玛的事。
海清何晏,呵呵……胤?自嘲的笑了下,不过幸好,在死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身后诸事。
弘历,是自己的几个儿子中最不错的一个。颇有圣祖之风。而且平时为人处事,也和自己一般,该狠的时候狠,该松的时候松。且他额娘又是出自满洲大姓的钮祜禄氏。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言传身教。想来弘历,定是不会辜负他期望的!
想到这儿,胤?也觉得有些累了。他闭上眼睛,把人世间纷纷扰扰的声音全部抛到脑后,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皇阿玛,皇额娘,八弟,九弟,十三弟,我来了。你们等的也累了罢?他想,也许睁开眼的时候,就会见到这几个让他此生又爱又恨的人了。
可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睁开眼的时候,竟又回到了这里。
这儿的陈设,既陌生,又熟悉。胤?可以确定,自己还在宫里,只是,这儿究竟是哪儿?莫非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想到这儿,他不由的就有些恼怒,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把手伸到当今天子身上!他一扬头,就想叫人。
可是人没叫来,他自己倒先吓了一跳。
他,这是怎么了?
脱口而出的不是自己已熟悉的了声音,相反,倒是一阵婴儿的哭声!
哭声?!胤?骇然盯着随着自己声音出现的,是个穿着一身湖水绿衣裳的女人,那女人走过来,俯身看了看他,然后便抱起他来:“小阿哥怎么哭了?莫不是饿了?”那女人说着,还将手伸到他的襁褓内,摸着他的肚皮。
放肆!
胤?气的满脸通红,可他如今这副情状,那女人是根本不知道他在生气,只当他是热着了,忙取了东西来,小心的替他搽拭着脸上的汗,边搽边哄着他:“小阿哥乖,好好儿的睡觉,睡饱了,才长得快。皇上和皇后娘娘看了才欢喜啊……”
小阿哥?!皇上?!皇后?!
胤?已是惊得不能言语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他怎么会,突然,突然就变小了呢?!
最初的惊讶和骇然过后,胤?,淡定了。
他毕竟是经过九龙夺嫡,且稳坐江山十三年的皇帝。这么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胤?想到这儿,便淡然了。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弄清,自己眼下身在何方,如今,又是哪位皇帝在位。
那女人只怕就是自己的乳母,胤?想到她说的那句“皇上,皇后娘娘……”便一阵皱眉,自己的身份,只怕就是皇上和皇后的嫡子。
中宫嫡子,在紫禁城降生的只有一位,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就是他的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位置的废太子胤?。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二哥的额娘,皇阿玛的元后孝诚仁皇后可是在生下二哥的当日就崩了的。
可自己的乳母却说皇后娘娘很高兴?
这,这岂不是在说,自己,只怕是到了自己的后代子孙的身上了?胤?想到这儿,便不由的有些期待,也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阿玛是谁。
是弘历呢?还是永琏?亦或是永琏的孩子?
胤?想起自己一向疼爱的那个小孙孙,心里禁不住淌过一抹暖流,万分期待着自己和皇帝,皇后见面的那天。
等到了那一天,胤?躺在襁褓中,被乳母递给自己这一世的额娘时,他抽了。
眼前的女人,虽已人到中年,但那模样,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她,不就是自己赐给弘历的侧福晋,乌喇那拉氏吗?
她做了皇后?胤?眼睛一转,立时就知道,只怕自己先前极喜欢的那个儿媳妇富察氏已死了。
想到这儿,胤?便有些担心,不知永琏怎么样了?他此刻真是暗恨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小不点身上,连想去看看永琏,都不能够!
只不过,担心归担心。但胤?当日把乌喇那拉氏指给了弘历,看中的,就是她的品格端方,且性情爽利,整个一副满洲姑奶奶的爽直性格。而且在某些方面,她也肖似自己,若是自己不在了,有她在,也能弹压一下弘历,免得他偏了道儿。有她在,即使是富察氏不在了,她也会善待永琏的!
胤?是极为满意的。他当日就比着继后的条件将乌喇那拉氏指给了弘历,现在看来,弘历没辜负自己的期望,将她立为了皇后。而她呢?自己在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见她对人宽和,且对着其余妃嫔所出的子女也极好,又不拦着宫里的妃嫔们均沾雨露。
嗯,乌喇那拉氏,极好!
胤?满意的点点头,喝了一口乳母喂的奶。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以为不错的儿子,竟,竟然变成了这样?!
胤?简直有些不可置信的被放在炕上,听着儿媳妇和跟着她的容嬷嬷闲聊。越听,他的脸色便越发的沉了下来。
弘历!朕还只当你是个孝子!可朕不过去了才二十多天!你竟然,竟然就把那高氏封为了贵妃!朕的尸骨未寒!你就先把那高氏全族抬入了镶黄旗!
你把富察氏置于何地?你把朕!置于何地?!
当日皇阿玛崩了,朕可是等到第二年改元之后,方才封了后宫的!你,你简直就是不孝!
还有那高氏!她不过是个奴才出身!朕素日教你的那些帝王心术,制衡之道!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贵妃?!她也配?!你别以为你册封高氏的当日,也跟着册封了皇后、娴妃就可以安抚满朝大臣了!你让一个侍女出身的女人,做了贵妃!那就是在打富察家的脸!而且她一个奴才,竟越过朕亲赐给你的乌喇那拉氏成了贵妃!你这不是在打乌喇那拉家的脸吗?你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满朝文武!你不在乎朕的意思?!
真,真是气死朕了!
“永??永??”儿媳妇慌张的声音传来,胤?倒是没听到,他只觉得头一阵发晕,昏了过去。
他这么一晕过去,就是两天,儿媳妇是担心的不得了。不过太医说了,他这只不过是因为暑热上头,没什么大碍的。
他看着儿媳妇这副慌张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就觉得有些异样,她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生病时,皇额娘待自己时的模样呢?
一想起皇额娘佟佳氏,他就禁不住有些黯然,皇额娘,你若是还在,胤?,便不用这么辛苦了罢?
想到这儿,胤?虽对儿媳妇感觉有些异样,但他终究觉得,她不是自己的皇额娘,她,不会是佟佳氏!
后来的日子,胤?是听着嬷嬷、宫女们闲聊过来的,他是越听越气!
弘历啊弘历!你这办的都叫什么事儿啊!宠幸那高氏也就罢了!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制衡之术?你简直就把那高氏宠的没了边儿!还有那什么令妃,一个包衣奴才,一个奴才秧子!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她不对劲儿呢?
能从一个包衣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这女人,哪里善良?哪里温柔了?
胤?想到这儿,禁不住黑了脸,弘历啊弘历,难道你就看不出这其中的古怪之处么?自古以来,从在后宫脱颖而出的女人,她们的手上,绝不是干净的!
高氏病重,她先晋贵人,再晋为嫔!富察氏崩了,她又晋为妃!弘历啊弘历,你是被什么糊涂脂油蒙了心,才会认为这样的女人会是良善之辈?!
还有永琏!
胤?想到这儿,是觉得心都痛了,他最看好的孙孙啊,当日他还亲手抱过他!没想到现在,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富察氏生的老七!先后两个嫡子,都是因天花去世,弘历,你怎么就没觉得这里面儿不对劲儿呢?
富察氏,那样聪明一个人,一个儿子死了,她怎么可能会让第二个儿子也染上那等无医之症?!再有,这深宫之中,怎么偏偏就是他们两个染上了天花,其他人倒是没事呢?
弘历啊弘历,胤?想到这儿,止不住朝着更深一层想去,他亲自选定的儿子,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吧?而且他自幼聪敏,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古怪?
难道,是他在包庇着某人?
一想到这儿,胤?的眼神更冷了,弘历,若你是那为了女人而枉顾自己子嗣的人,那朕以后定不会饶过你去!
“永??来,洗澡了……”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禁不住黑了脸,还有乌喇那拉氏!朕当日看她也是个好的,怎么如今这么孟浪?!
不许脱朕的衣服,不许摸朕!你的手在往哪摸!?乌喇那拉氏!
被放入了热水之中,儿媳妇亲自来帮自己洗澡,胤?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眼下的感觉,有哪个公公,会被儿媳妇这么亲手侍候的?或者说,有哪个公公,会像他这般凄惨,附身到了自己孙儿身上?
他正在郁闷着,外面儿一阵嘈杂,胤?立时就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弘历!
弘历倒是没觉得什么不对,他看着儿媳妇为自己洗澡,觉得有趣,便跟着拿着帕子想来帮自己。胤?看着他粗手粗脚的拿着帕子过来,又被儿媳妇喝住的模样,只觉得心中翻腾着无数的念头。
他想要问弘历一句,你究竟,把你皇玛法,皇阿玛辛苦了这些年才治理到如今这副模样的江山置于何地?你,究竟有没有把他这个皇阿玛放在心上?你,究竟懂不懂那制衡之术?
你,是真的在包庇着谁?又或者,当日根本就是朕看错了,你压根就是个草包?!
胤?一想到这儿,那火顿时是压也压不住,趁着弘历抬起自己的脚的机会,抬脚就给了这臭小子一脚。
谁知他如今人小,那一脚就像是在给弘历挠痒痒似的,胤?是气的牙痒痒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立时又是金黄金黄的童子尿洒了过去!弘历,你若是被那妖魔鬼怪附了身,朕便一泡尿,浇醒你!
再往后,他又听说那五阿哥,都十八了,还住在宫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弘历!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着把这什么永琪定位日后的嗣皇帝吗?你还效仿朕当日待你那样待他!
他,配吗?!一个从来不给嫡母请安的庶子,他就是不孝!再有,听说他和那令妃很是亲密,他这算什么?!按制,皇子不得于除了自己母妃之外的妃嫔亲近,更何况那令妃,眼下还年轻的很罢?!
弘历,你难道就没看见?你难道就不疑心那永琪和那令妃有些什么?在胤?看来,不孝之人必定不忠,这样的人,和那令妃搅在一块儿,那就是不忠不孝,指不定现在已经给自己的儿子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了!
他想到这儿,那是气的不得了。谁知那五阿哥倒也罢了。有一天他刚吃了糊糊,昏昏然想睡觉,不理会那老是逗着自己,非要自己叫她额娘的儿媳妇时,有个小宫女竟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弘历带了个姑娘回宫了!
弘历!胤?差点没气死,姑娘?!皇宫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把什么莫名其妙的人都往宫里带?再然后,他听着那宫女说什么那姑娘问弘历还记得什么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时,胤?立时就眯起了眼睛。
好,好啊!这是什么?十九年前,他算了算,乾隆五年,他的小孙孙才没了几年啊?弘历,你就这么风流倜傥?还在外面儿留了种?如今这种都找上门来了!弘历啊弘历,朕当日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风流多情的性子呢?
荒唐!实在是荒唐!
胤?是气的不行,可他想着,弘历到底是皇帝,只怕他会想办法遮掩下这事,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弘历竟然会对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种爱若珍宝,竟给了她一个还珠格格的封号。
且他过来找自己儿媳妇商量时,还一口一个“沧海遗珠”、“沧海遗珠”的,胤?是越听越生气,那什么夏雨荷,和你无媒苟合,那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会做出的事儿吗?
还有这个什么小燕子,她算个什么东西?弘历,你竟然让她参合到给中宫嫡子、嫡女办的抓周宴?!最过分的,你竟然还让她抓了周!
真,真是气死朕了!胤?咬着牙,恨不得直接扑上去,狠狠的扇自己儿子两大耳刮子,把他扇醒不可。
奈何他现在人小力微,可老这么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回到内室,儿媳妇摸出两只小猪来,说这玩意儿叫什么麦兜?他是不清楚女人的这些个东西,只是,那麦兜麦兜,念起来和那“买椟还珠”的“买椟”听上去倒是蛮像的!胤?盯着那只猪,觉得好像看到了那大字不识一个,粗鲁野蛮的小燕子。
如今他是不能怎么着他们,但打打麦兜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从此,打麦兜就成了他的一大爱好!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弘历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竟然要带她去祭天!
祭天?祭祀天地,那是何等的大事,皇帝祭天,陪同者皆为王公大臣,当日皇阿玛在时,也只是命他代为祭祀天地过,可从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带着他们去祭过天!如今弘历你,却想带着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去祭天?!你,你这不是在胡闹吗?你难道就不怕老天降罪于你吗?
这头他还没气过,那头永琪和他的两个伴读又出了幺蛾子,竟敢对着他的儿媳妇,当今皇后大喊大叫!他们这算什么?弘历还没死纳,他们就敢为了个小小的令嫔跟他儿媳妇叫板!
胤?车上听着,只觉得一阵气闷,幸好弘历还没糊涂到在这时候还要维护那永琪,他一顿发作下去,虽说不重,但到底解了胤?心底的压着的一股浊气。
只是,他瞥了眼上车之后便若有所思的儿媳妇,她的表情,和当日十四弟出生后,皇额娘搂着他,誓言要护他周全时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是想要护我和心雅周全罢?
胤?看着自己这个性子向来刚直的儿媳妇脸上的神色,突觉心底一阵柔软,他轻轻将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默默发誓:你放心,你和心雅,一个是朕的儿媳妇,一个是朕的孙女,朕,日后定会护你们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