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的混乱杀戮离他们越来越近,裘鸣和周围的侍卫阻挡已经逐渐吃力,面对剽悍的外敌,御前侍卫逐渐消耗的体力也要支撑不住,裘鸣几乎是一己孤勇浴血奋战。
“裘大人,请帮我拖延时间!”初月晚呼喊。
裘鸣微微侧脸,铁青的面具露出锋利的轮廓,他默许了。
真颂国的使者如钢铁战车挥起大刀,直奔他们冲来,裘鸣转身闪躲,马刀削断头冠,散下一片花白的乱发。
他已经老了。
然而他依旧步履稳健,转身的瞬间膝击对方下腹,横刀格挡攻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割喉斩杀,庞大的无头身躯掀下台阶,滚落一地腥红。
初月晚忙蹲下护住龙椅上的初永望,闭上眼睛默念咒文,祈求自己的魂魄回到另一世之中。
千万要……回去啊!
初月晚竭力用默念的声音掩盖耳畔的嘈杂,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无尽的汪洋,那是每一次梦境中将她渡往彼岸的路。
凭借自己的力量,足以穿梭两界。
初月晚第一次清醒地进入这个梦,她扑向深沉的海水,没有风浪和冷暖,只有水流拖着她的脚步,让她的前进越发艰难。
“我回来了!”初月晚朝着看不见尽头的海平面大喊一声,闷头扎进水里。
她划开阻拦自己的波涛,朝着漆黑无底的深处游去,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却都无法继续深潜,眨眼之间,又一浪过来将她翻上了海面。
“为什么沉不下去?”初月晚不解,双脚没有凭依,她在这苍茫之中漂浮,动与不动,都无法下沉。
浮上来的时候,海面平静得宛如巨大的湖泊,除了身边的涟漪之外,可以清楚看得见倒影。然而不知为何,只要她一沉下去,汹涌的暗流便将她阻隔。
有什么,在阻止她回去。
初月晚冥冥中看到倒影中的一点光芒,仿佛在海的深处闪烁。她急忙再次俯身冲下去,果然在黑暗中泛起了丝丝光晕,其中恍惚人影,圣洁发亮。
她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银甲,长枪赤马,温柔而坚毅的桃花眼,朝她缓缓转来。
“小舅舅!”初月晚呼唤,话音却被海水淹没。
破除我所陷迷障之利剑。
两世之间唯一不灭的光啊。
求求你,再指引我一次,再让我坚定一次,再给我一次希望。
让我去改变这悲惨的结局。
水波中的云锦书宛若听见了她的呼唤,明亮的眼眸中出现些许的错愕,向她回望。
那一瞬间,云锦书干净俊朗的面容蒙上尘埃,胡须和污泥爬上他的面庞,肮脏的发丝垂落额前,尽染沧桑。白衣撕裂,银甲碎散,他身着简陋黑衣,蒙头盖面难以辨别。
可他的眼眸刚毅如故。
初月晚伸出手去靠近他,那水波中的幻想仿佛真的能够触碰到一般,越来越清晰,星星点点燃着了漆黑的海底,宛如夜色下的万家灯火。
“京城!”初月晚蓦地认出来这熟悉的夜景。
小舅舅为何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京城?
“晚晚?”云锦书诧异。
“我在乾英山道场!”初月晚喊道,“来找我!小舅舅!来找我!”
突然一股猛烈的暗流将她冲撞开去,水中的光芒瞬息消散,初月晚震惊地被水流挟持,好似背后一只巨手,将她提上水面。
又失败了?
不沉入海中,就无法到达彼世。
初月晚正慌乱地扑腾着,忽然感到诡异的风从远方升腾,她仰头望去,见茫茫无物的空中忽然聚集了滚滚浓云,如同倒映的海浪。海面的尽头惊现偌大一处旋涡,初月晚也在其中看到了人影。
“师父……”初月晚认出了他。
岳清欢端坐在旋涡中心,如同一轮从海面升起的黑日,睥睨着渺小的初月晚。
“裕宁,你看到了么?”岳清欢问她。
“看到了。”初月晚道。
“为何看到无法转变的事实,依然不肯放弃?”岳清欢接着问,“难道你的心中,依然怀有改变的念头么?”
初月晚不语。
岳清欢的声音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如雷贯耳:“果然,还没有看到最后,就急着回来了。”
“师父是错的。”初月晚道,“我看到的只有混乱。”
“你还应该看到仇恨。”岳清欢道,“交织在每个人之间的仇恨,令他们注定走向混乱。”
“可师父除了放纵他们烧杀抢掠,还做了什么?”初月晚质问。
岳清欢缓缓合上眼睛,似是思索了一番,片刻又睁开,凝视着她:“为师所做的,就是令这压抑已久的混乱爆发,并在混乱中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这期间的牺牲便都不作数了么?”初月晚悲恸。
“万事万物都在轮回之中,此刻的牺牲,必会以新生重回世间。”岳清欢耐心地解答着,“为师所见非是当下一隅之困窘,而是天地万物世世代代的通达。我为裕宁开眼,愿你所见与我同一,共渡苍生。”
“恕弟子愚昧短浅,看不到世代轮回。”初月晚咬牙。
岳清欢叹息。
“再看看罢。”他立起手掌,“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平静的海面顿时掀起逆流,将初月晚向回推去。
“不……”初月晚拼命挣扎,“我可以!我可以!我……”
岳清欢将手掌向前一推,浪潮如群龙袭向初月晚,将她淹没。
……
初月晚猛得惊醒过来,冷汗淋漓。
“裕宁,你回去了么?”初永望问道。
“被大国师拦回来了。”初月晚惊魂未定,“皇兄,现在怎么样?”
初永望摇头。
初月晚抬头看去,活着的人所剩无几,裘鸣仍在阻拦冲锋的敌人,余下的侍卫不曾后退,终于到了决战之刻。贾晶晶战战兢兢地拦在他们兄妹俩前面,初月晚隔着他的手臂,看见了死在台阶上的章玉台。
她竟然走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血染红了她脖子上的金护身符,她神色安详,没有一点拼杀过的样子。死亡并不令她恐惧,一无所有也并不令她绝望。
初月晚忽然想起,她从前是想要考取女史之职的。
从一心想要成为妃子,到和王世廉一同谋反,她都想过些什么?
一定很不甘心吧。
在皇兄将她们所有秀女视若无物,决定让她们成为这场宴席上的牺牲之时,她大概已经失望了。也许造反,是她还能为自己挣一挣的唯一选择。
仇恨,人和人之间的仇恨,迟早会爆发为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