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时间乱流, 傅瑾(3)
真的只有半个头……再多没有了。
那残缺的头颅上发丝铺散, 然而干净柔软,看起来竟像是经常被人细心打理。鼻梁和以上的部位是完好的;鼻梁以下,齐刷刷什么也没有了, 就这么平搁在玉台上,难怪乍一看就像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台上一样!
傅瑾远远靠在墙根观察对方。
男人思忖, 这应该是个假的吧?只是一个设计成这个模样、很像活体生命的摆设吧?
这其实是个留下的人工智能吧?
“你是人工智能吧!我经历过上个文明的兴衰,不会被科技的力量骗到的!”傅瑾凛然道。
回应他的, 是相当尴尬的沉默。
好吧, 我再看看……傅瑾挫败地从较远的位置往近处挪了挪。
从轮廓判断,那头颅应该属于一个女子。头发不算长,眉和睫毛都很淡, 能看到的鼻梁也不是很高, 不知为什么,一种类似于“这个人很丑”、“我觉得她很难看、非常难看”的想法不断往自己脑海里钻, 被不以貌取人的自己挥斥了好几次, 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自己的思路再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样貌而已了。这算什么?
那双眼睛中的笑容不见了。深沉无有边际,也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
原本平凡的半面容貌配上那双眼睛,实在是……
傅瑾狠狠砸自己胸口一下:实在是很惊悚啊!!
他的心砰砰直跳。生死见得太多,本是平常的事,却不知为什么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原来天道也有惧怕吗?
这边思绪万千, 那头颅不过是静静地搁在石台上。
“你你你你……”傅瑾用手点指,沿着墙根边走边退,撞得珠帘哗啦啦作响, 幽幽柔光映得满室光华凌乱。
傅瑾很紧张:“你别过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确实是有意境,但那是左右遮的,不是上下切的!傅瑾脸色苍白,看起来很弱势,实则在心里咆哮着。
幸好那头颅确实没有动。傅瑾稍稍宽慰,看来这头颅虽然诡异,却还是在天道的控制之下。
那眼神变得很无语。……要怎么才能过去?
如果能飞来飞去,才更恐怖吧?
嗯嗯嗯。
那双眼动了动。连抬头纹都撑不起来,只有眼睛眉毛可以略微动一动。
嗯嗯嗯。
那双眼睛又转了转,与傅瑾对视。
傅瑾看到对方显露出些情绪,忽然不那么害怕了。他惭愧地嘿嘿一笑,庆幸这里没有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顺便拈起一颗宝石放在怀里。
他自欺欺人,对那没什么杀伤力的脑袋说:“看起来你的设计实在精巧,必然是这个洞府主人最宝贝的物件。”
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荡,傅瑾颤抖着手,摸了摸柔软的发丝。果然是有人照料的吧……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在那顺服的触感上略微停留。
眼睛抬了抬,眉间终于皱出一个小小的纹路。
这一道小小的纹路,让疑神疑鬼的傅瑾手指抽筋了。他草木皆兵地在心中狂吼:终于要发火了吗?要飞来飞去了吗?啊啊啊好可怕!
傅瑾讪讪收回手,干笑道:“我只拿些宝石回去摆着玩儿,你就留在这里吧,没有这些宝石喧宾夺主,你一定会更加大放异彩的。”
目光交接。那幽深瞳仁闪动,一只白色的麒麟在一阵极快的变化中,最后凝固为一个红色的长方形。
傅瑾抽气,断然猜测道:“你想用大红砖砸我?”
眼睛眨了眨,又抬眸回望。它自己看不到自己瞳中所示。
“功能挺多的么……”白麒麟摸摸下巴。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捧起这半截脑袋,翻过来看看构造是什么样的。
再摸摸那安静柔软的头发也不错,似乎暖暖的。
但是他没敢。
不,不是不敢。心口忽然被强烈的情绪重击,擂得生疼有一种胜于恐惧的力量在制止自己这么做,这股力量太过强大,甚至让他把怀里的宝石也放回去了。
这股念头在催促自己,立刻离开这里。
“我必须走了,有缘再见吧。”傅瑾紧张道。
男人知道对方听懂了。因为那眼睛笑了。
像自己一样的苦笑。
会不会有点可怜……半个脑袋在这里……孤单单的……傅瑾有些迟疑。
不管是恐惧还是谨慎都在催促自己离开,傅瑾想了想还是对那双眼睛说:“我走了,我绝对会回来看你的。”
可怕的半个脑袋,下次有缘再见了。
傅瑾是个喜欢挑战自我极限的人。他想,虽然很可怕、很恐怖、很诡异、很不正常……但是很适合找灵感。
傅瑾慢悠悠穿过诸多房间,克制住了想拿点什么回去的念头,慢慢地坐进泛着美丽光泽的水潭,波纹旋转,把他送回原本的空间。
在那通道中沉浮,迎接他的是如常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抛在脑后。
然而,傅瑾还是拿了些纪念品回去
一肚子七彩的水。
空荡荡的洞府里,那双眼睛眨了眨,缓缓闭上,平静之中有些倦意。
空间破裂,灰白头发的男人凌空走出,捧起这头颅,抿着单薄优美的双唇亲吻在眉间。
“他不会再来了。”男人确定地说。
自己把恐惧感直接凝结在傅瑾的情绪之中,让那人觉得是心生的惧怕,又怎会再次登门。
眼睛睁开,看了看和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把视线转开。
“把口令设定成这样……竟然还有人能触发,实在是……”亲昵中,男人有些挫败地低喃:“小海,我感觉很沮丧,你得安慰我。”
那残破的头颅双目微垂,越过对自己温存缱绻的男子,直直看向空荡的门。山洞内没有风,瞳雪又不可能走门,那珠帘撩动的声音,不知多少年方能听到一次。
瞳雪说的对,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
你看这天仍在,地仍在,风仍在,水仍在。而人,时常缺席。
她保全了一切,却难以再见完整的世界。
“啊。嗯嗯。咳咳咳。”
珠帘再响。平淡如死水的目光亮了起来。
她没料到,连瞳雪都没有料到,傅瑾竟然真的回来了。
仅仅数年之后,再次采风的傅瑾又被那七彩水潭吐进山洞里。
“这次看起来好多了嘛。”傅瑾把手拢在大褂袖子里,隔着几米的距离观察那个脑袋。
上次是可怕的“半个头颅”,这次起码可以用“脑袋”这个词来称呼对方了。
那残缺的躯体似乎在生长复苏,这次再见,已经有嘴巴了,甚至有小小的一截脖子。
“嗯,谢谢。”那脑袋开口,声音柔和干净。
傅瑾深呼吸,努力适应刺激的恐惧感。
“这些石头你都可以拿走。”她说:“我看着很眼晕。”
对她而言,那些五光十色的小玩意总是堆在眼前,折射璀璨耀目的光泽,美则美矣,却很刺眼。
“原来你真的是女的啊。”傅瑾讶然:“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从无到有,然是在修复躯体?”
“在修复。”她答。
“怎么弄的?”傅瑾问,又赶紧补充:“不想说算了……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那嘴唇抿了抿,低声回道:“从别的地方掉在这里了,摔坏了。”
傅瑾的同情心立刻泛滥。“疼不疼?”他问。
脑袋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起码现在浑身都不会疼。”
傅瑾叹气。
脑袋偏了偏,对这个心肠软的家伙有点好奇:“你是谁?”
傅瑾赶紧自我介绍:“我叫傅瑾。是一只白色的麒麟。”
“傅瑾,傅瑾你知道吗?”他说着一撩长袍下摆,变回原身,把角抵在那头颅面前的地面上,用力地划……
白麒麟的钝角在地面上划出一种类似于车床加工零件的嘈杂声音,火星迸溅地面太硬了。
“唔……这是哪家公司给装修的,回扣拿的真少……”
傅瑾捂着头变回人形,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又掏出一支笔,都是平时准备着记下灵感而备的。他苦着脸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傅瑾的书法写得很好,公认地好。那就是同兼韵度法理,矢矫多变,逸意大成。他的笔法以情怡人,以势动人,不殆于天机寡味,不死不匠,苍劲雍容同在的
草书。
脑袋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
好吧,仔细研究半天,还真是挺像“傅瑾。”
但是她从来不附和不确定的事情。于是一个人一个脑袋之间再度沉默。
“原来你不认识字啊,”傅瑾恍然大悟,惋惜地总结。
脑袋默默扭向一边,她这次是真的懒得反驳了……
“不认字也没必要这么难过,”没什么神经的傅瑾高兴地说:“既然你有嘴了,我教你识字吧。”
听到这句话,目光转回傅瑾身上。好吧,起码有个理由常来了。
那脑袋想了想,乖巧地叫了声:“师傅。”
傅瑾愣了片刻。这比他期望的多。
自己是没有徒弟的。有人敬畏他,有人想取代他,却没人考虑做他的徒弟。
傅瑾抱住那脑袋转了个圈,欢呼道:“我终于有徒弟了!等我教会你认字,离打油诗发扬光大也不远了!”
“我头晕……放下我……”脑袋有点眼花缭乱,出声制止。
“再叫一声师傅来听听!”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脑袋连叫了好几声,只为了求个素静。
“好乖。”他美滋滋把脑袋放回去。既然是自己的徒弟了,就得给她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既然我姓傅,你就跟着我姓丑门吧。”傅瑾高兴地说。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但是傅瑾是个很随性的人,只当自己一时口误,挠挠头也便释然了。
“来,我先教你怎么写你的名字。”傅瑾重执纸笔,这次一撇一捺,倒是认真了许多。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数日已过。
“我得走了。”男人歉疚道:“师傅其实有工作的……不是全职的教师。”
“乖徒弟,等师傅回来啊!”傅瑾摆摆手,一捏鼻子跳进水潭。
水面上最后几个气泡消失了,继而沸腾般波动。一道紊乱的气流卷过。珠帘碎裂,明珠弹得满地都是。
瞳雪臭着脸,带着安全头盔,扛着一袋水泥,准备把通道封死了事。
“有个人能解闷不好吗?”丑门海轻声问。
一句话问得瞳雪哑口无言。
“伤口整齐,真好,可以摆在各种平面上。”丑门海又淡淡地说。
“喂……”瞳雪有些理亏地干咳一声,把水泥放下,摘了头盔,走过去抬手摸摸丑门海的脸。
丑门海闭上眼睛,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不知瞳教授今天想怎么治疗呢?是(哗)?是(哗)?还是(哗)?”
“亲亲你就可以了。”瞳雪温声,把嘴唇贴在她的颈侧。
“你想要个人解闷,那就这样吧……”男人叹息,一点点啄吻上去,慢慢引导对方回应:“来,舌头……”
温柔的吻落在伤痕半尺之遥。
还要多久,才能再次拥抱全部的你?
如果你重新拥有了双腿,你会逃去哪里去?
既然如此,找个事物牵制一下,倒也不错……
亲了半天,丑门海要求道:“我想吃山核桃。”
“行,我给你砸。”瞳雪心情不错,找了些椒盐味道的小核桃来,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珍贵宝石敲敲,有的时候是核桃碎了,有的时候是宝石碎了。砸开外壳之后,他拈着核桃仁往丑门海嘴里送。
一个剥,一个吃。半晌后瞳雪忽然问:“我很好奇,你都吃到哪里去了?”反正他不可能受伤,无法理解这神奇的原理。
丑门海沉默。
“有些事不能细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