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爱与死年代纪
艾薇尔曾经以为自己会很幸福, 即便自己无比丑陋。
二十年如一日, 她心甘情愿按着男人给自己的路走。伤痛,委屈,肢体的痛苦, 什么都无所谓。
男人告诉她,除了我, 没有人会要你,丑八怪。
的确, 除了他, 没有人会接近自己,没有人愿意和自己相伴一生,也没有人提及自己的容貌。
即便自己只是与别人交谈几句, 也会换来一阵毒打。
“你又要去恶心谁!你想用你这张恐怖的脸吓死谁!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丑陋怪物!”
“只有我爱你!只有我爱你就够了!你这个贪心的女人!”
男人总是一边吼着, 一边用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拳脚所落之处尖锐的疼痛,赶不上言语凌迟的心伤。
她告诉自己, 其实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二十年前的艾薇尔, 十年前的艾薇尔,两年前的艾薇尔,温顺,绽放着不自知的美丽,从无迟疑, 绝对服从……
艾薇尔永远记得失去那小小血肉的时候,疼痛与失血让自己昏睡了很久。那生于死的临界区域一片死寂苍茫。
她似乎一直在暗夜中独自徘徊,天地间到处都是浓到拨不开的黑雾。
从何处来?
要去往何处?
流年无尽。她的脚步无法停止地徘徊着, 就像穿了红鞋受到诅咒的小姑娘。她好累,谁能将她带出这片天地都融合在一起的灰色世界?这里是影子的国度?还是黄泉?
好安静,好空,好孤独……艾薇尔不怕死亡,她最害怕安静,所有忍受丈夫暴虐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个害怕孤独的人,被这样抛下再也没有人走入她的生命里。
她渴望喧哗的缤纷世界,她喜欢热闹与欢笑,即便只是静静地、远远看一眼,亦好过如此苍茫,生死未卜。
她无法想象自己孤老至死的感觉。她想,千万不要将我留在这么个死寂的黑暗王国里。谁来把她带走?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这里。
在她感觉就要被寂寞侵蚀成空壳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艾薇尔,我的天使……”
谁在耳边喊着自己的名字?
谁把那么美丽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她不是丑八怪吗?她不是贪婪的轻贱女人吗?
“夫人,我爱你,我只要你……你不要死……”
究竟是谁?谁在呼唤自己,对自己诉说着爱意?
谁会有那么哀伤的声线?
她忽然想看看这个奇怪的人,即便自己还要因为活着受苦,只要有人需要自己……
“艾薇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对不起……”
为什么这世上还有如此需要自己的人?
好好笑……
这么想着,一滴泪湿润了她浓密的睫毛,好像地上的星辰。
一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一阵不知是到来还是离去的脚步。
一个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哀的叹息。
“夫人,你醒了……我很开心。”那人说。
她终于醒过来,看到一个熟悉却陌生的身影守在自己身边。
丈夫的亲随,丈夫最信任的下属。
胡叛。
她是始终如一的艾薇尔。二年,十年,二十年,大半生。
最美好的年华在一个谎言中囚禁而过,在枯萎之前忽然看清了真相。
过去的她静静绽放在无人的角落,歆慕而自卑地注视着人世种种。
“为我重新绽放吧。”胡叛说。
“为了我。”胡叛把她拥在怀里,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尽管你值得更好的。”
“好……为了你。”她幸福到泣不成声。
她不用再做过去的自己了,她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幸福需要争取,自由需要争取,即便是沐浴着那个男人的血,也要得到爱情。
只是,那些彻底丧失的东西,又该如何追回?
她将刀放在被子下,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闭目养神。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个男人很快就会出现了。
那个与她交换戒指发下共同誓言的男人。那个欺骗自己丑陋,嘲笑自己不过是嫁给一座雄厚的金山的男人。那个不断暴虐地伤害她、嘲笑她、总会因为一点不开心把她殴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近半年他性情大变,总守在她身边,带着压抑的沉默凝视着她……就好像他们之间再没有多少时间似的看着她。
除了男人离开的这一个月。
一月之前,男人不告而别,杳无踪影,没有消息,直到今日才回来。
这一个月,是她婚后最快乐的时光,一个可怕的暴徒不在身边,一个温柔体贴的胡叛走入了她的人生,用温柔真挚的爱抚平了她以为会带入坟墓的创伤。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门开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丈夫默立在门边,又是那样注视了自己许久才走了过来。他好像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面对她的还是那沉默的淡淡笑意。她有时候真觉得,他看护着她,就像在看守一个小孩子,他只会保护自己……
如果,不是那些无法抹灭的伤害,她真会这么以为,真会被这所谓的歉意迷惑。
如果没有失去孩子,她也许真的会原谅他也说不定——即便有胡叛的示爱也无法打动她。
母性果然会强过爱意。
她对着男人露出一个笑容,故意说:“你终于厌倦我了吗?所以一直不回来?”
男人走过来坐到她的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虽然你不……不怎么好看,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婚姻代表永远的忠诚,永不分离。”
“当然。”她无谓地附和道:“永远的忠诚。”
男人听到这话,忽然弯起嘴角,笑得很开心。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刚刚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虚伪,为什么他随时都可以开心?男人越是这样,她越是开始无法控制自己悲愤的情绪。
她最后一次勉强自己笑起来:“你笑的这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讲给我听听吧,我快闷坏了。”
这半年,她一直在休养身体,哪里也没有去,只有胡叛常常冒着危险,来偷看自己,给自己带来各种有趣的玩艺,讲让自己高兴的话。
她说着,着急想坐起来,不经意扯到了旧伤,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道歉。男人最不喜欢看到她露出难受的样子。
“慢点来。”男人没有生气,而是连忙搀住她,让她软软靠在自己怀里喘气。
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接近。
她低着头,勾起一抹决绝的笑容。左手从男子的腋下伸过,一个用力将他搁倒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上他的脖子。
整个过程顺利的就像是练习过很多遍一样……虽然她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
“你说得对,我只是个丑八怪,只配让你虐待殴打,囚禁一生。”
她笑,虽然笑的难看,却是她最真实的笑容。
男人说得对,她……原本就不是那般美好。
男人只是看了看她,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声音平静的就像一滩死水,但是仍旧眼神温柔,“你终于动手了。”
她的手没有颤抖,因为她面对的是他,不是别人的任何人……面对他,她握刀的手不会颤抖。她冷笑道:“我忍了很久了。”
“我也等了很久了。”
男人笑得很自然,就像两个朋友在亲密地聊家常。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过去被我吓着了,所以现在不敢动手了。”
“你!”艾薇尔拧眉,匕首稍稍递进半寸,对方的脖子上便渗出了血渍。
男人是平静的。但是她不能够如此平静。为了今天,她已经等了太久,久到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你。”她恨恨道,这时的她不会去想自己狰狞的样子。因为她已经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仅此一次。
说完才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过,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地是她终于要报仇了,那未曾谋面的孩子,血肉相连,比任何爱意和誓言都要亲密。
眼看自己就要用这个人的血祭奠自己的悲痛,重新开始。
这一切,简单的让她不敢相信但是又抑制不住地兴奋……
为什么眼泪还在流淌呢?她想。我知道这泪像血一样滴在地上,却不知为谁而流,怎么办?
“也是。”男人道,笑容依旧不变:“你等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
够了!她不能犹豫!他在迷惑她!她的眼睛一片血红,玫瑰怒放。她看着这个冷静的男人,是的,他其实怕死,怕得不行,他只是在迷惑她,让她不敢动手……
男人的笑容与笑声都是尖锐的,他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肮脏和可怖!她猛地抬起手,匕首离开了他的脖子,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深没至柄。
“啊啊啊!”她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没有人再能迷惑我了!只要杀了你,我就报仇了!你这个混蛋!你这个骗子!我恨你!我恨你!!”
男人的身体微微抽搐着,他已经开始笑的很勉强,甚至连说话都开始变得勉强……
“艾薇尔,你……刺的不准啊……咳咳。”男人笑着,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笑容的话。“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像你这种又丑又笨的姑娘,除了我,还能跟谁在一起?”
她不小心?她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会!
“我要一刀一刀的,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我要看着你慢慢死亡……”她张狂地笑着,她不能让他死的太简单了。
所以,所以她离开了可以一刀就结果他的咽喉。
是的,就是这样的。
“至于还有谁会要我?相信我,我以后会和胡叛相伴到老的。”她带着一丝炫耀低声坦白。
“这样啊……如果真是他,倒是不错。”男人艰难地说:“恭喜你们。”
“艾薇尔,不要给自己笨找借口,上次没刺准的话,下次刺准些就好了……你,只有这一次杀我的机会。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咳咳。”
男人每说一句话,鲜血就顺着他的喉咙蔓延出来,占满他的衣服、她的身上……
“是吗?那么你就去死吧。”她笑着拔起匕首,任鲜血高高溅起,一刀一刀扎在对方身上。
为了你叫我丑八怪……
为了你轻贱我……
为了你骗我……
为了你消磨了我的大半人生……
为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再也……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她的吼叫慢慢变成喃喃自语,不知道自己一共扎了多少刀,不知道这个时间一共过了多久……
然后,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这个人,竟然已经没有了声息……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全是血,是男人的血。
在一起将近二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血。竟然也是红的,也是热的。
他死了吗?她缓缓将视线上移。
除了那微皱的眉头,沾染的鲜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她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又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眼。
再一眼。
她大笑,然后好像害怕什么一样猛的从床上跳起来,他便从她身上掉落重重的摔在地上。
除了身躯落地的一声闷响,男人仍然是没有任何的反应,这里是寂静的……唯一昭示着时间仍在流淌的是那渐渐流满地板的鲜血……
人的身上真的有这么多的血,那种腥咸的温暖把自己紧紧包围,就像一个安全的母体。
他死了吗?
他死了……
她大笑着冲出去,她要告诉全世界的人……她杀了他……
看着同样可以致死的刺目鲜血,在漆黑如墨的风雨中反映着幽蓝色的光泽,艾薇尔恍惚间看到那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问自己:“你后悔吗?”
我觉得我后悔吗?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
你以为我不会背叛你吗?
“我不后悔……”女子梦呓般回答。
她黯然蜷起身子,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那样把额头埋在膝盖上,轻声喃喃道:“不管你是谁……既然你能与动物沟通,自然知道我杀了自己的丈夫。”
声音细微却清晰,冲破暴雨,以灵魂为喉,传到丑门海耳中。
“我不后悔。”她重复道,浴血而立的丑门海与那人重叠。
“还给你吧。”丑门海说,那是那男人当时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还给你吧。”那男人每说一个字,猩红温热的鲜血都更加激烈地顺着喉咙涌出来,占满他的衣服,流到女子的身上。
好像把她紧紧拥抱,用生命给出一个挣脱不开的深情拥抱。
自己杀了他,作为遗孀获得了无尽的荣华,却失去了女人最美好的权利。
生命再也不能从她腹中延续……
她抬起手,不畏那发出喷气声警告自己不要再靠近的巨蟒,把溅满血液的手指贴在丑门海脸上,却痴痴勾画起丈夫的轮廓。
“我爱他,也恨他。”
“我恨他欺骗我。”
“我恨他对我百般虐待,让我失去了成为母亲的机会,永远不能有孩子……我知道,这不是我杀人的借口……”
“我有罪……”
“我没有错……”
“不……我不知道。”
她已哭了半天,本来都不在乎眼泪了。这一刻,嗓子里却不自主发出被逼上绝路的母兽般嗬嗬的哀鸣声。
“对不起,”女孩的脸上出现了失落的黯然神情:“我不该问。”
“胡先生他没事。您早点休息吧,再见。”
丑门海说完消失在当场,只留下一地的血迹,片刻后已蜷进瞳雪怀里。
“疼。”她说。
瞳雪不说话,只是埋头含住她的唇,轻轻亲吻起来。
“心里疼。”她侧开嘴唇喃喃道。
“一样治。”瞳雪说,继续交付自己的温柔与耐性。
暴雨渐渐没了声息,肆虐侵袭过的海面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只有泪水般的泡沫渐渐散开,飘摇沉浮。
占有她。欺骗她。囚禁她半生。
你得到爱了吗?
忍耐着。悲哀着。最后终于复仇。
你又挽回了什么?
没有声音,没有回答。
“我现在才懂……”
“若是真心相悦,什么都不在乎。”
“你连丑陋都不害怕,又为什么要怕我美丽?”
“我最恨你的,最不能原谅你的……其实是这一点啊。”
那殷红覆满的房中,艾薇尔伏在地上,把脸贴在一汪鲜血里凄然一笑。
“原来……有人不会死。”
“你若也没有死,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