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投之以海苔,报之以皮袋 (上)
红褐色的木质大门,被推动时反射出不祥的光彩。里面的屋子很暗,像藏着伺机择人而嗜的巨兽。只有一架落地灯在昏暗的屋子里挣扎着撑起小小的一片光晕。这片光打在地面上,照亮了三个人中间的区域,其他一切都隐匿在暗处。
阴影中的宋东祁看起来三十五六岁,也许是黑暗镀深了他五官的轮廓,只觉得生得一副冷漠凉薄的模样。也许是许久没有见太阳,他的皮肤异常苍白,似乎能看到下面一层青色的经络。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眉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鼻翼两侧延伸到嘴角两道不很明显的法令纹,一看便是难见笑容的人。他见瞳雪二人进来,只是抬了抬眼,便收回目光。管家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把厚重的大门关好,自始至终,他稳稳地坐在一把海南黄花梨的交椅上,气势沉静却锋利,像一只潜伏在丛林中狩猎的黑豹。
丑门海注意到宋东祁的衣服,他在屋里穿着一件海龙皮绣缀的厚夹袄,手边还有一壶热茶。再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夹绒马褂……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幸福感。想也不想,她拿出自己包装好的二斤黑海苔,双手奉了过去。
“宋先生,聊胜于无,您先拿着吃吧,这是我找到的最像墨染寒烟的东西了。”
宋东祁看到海苔愣了一下,闻言哈哈大笑,竟然接过了,放在手边的茶桌上。
两人等了半天,没见宋东祁被海苔气死,略微有些失望。而宋东祁又没有看座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让两人走的表现,让两个人干站着,实在算得上是高傲至极,这让瞳雪心里很不高兴。环视房间,心里杀意越来越重,吼叫着让自己出手,而不是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奈何自己已经答应了她要静心行走感受,阅尽人间百态,所以只能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对房间的主人拱了拱手:“宋先生气色不太好,要听善语耳顺。我出言许会冲撞,不如让丑门海和您聊一聊,我先下楼等候了。”言语未尽,人已告退。
“我以为宋家不好打理,现在才知道你们公司更难意见一致。”宋东祁看着瞳雪离开,眼中精光闪过:“我起不得身,你自己搬个椅子来座吧。莫觉得我怠慢,你也摔门走了。”
丑门海笑笑:“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宋先生辛苦了,昌荣公司生意很好。”
宋东祁用手指揉揉太阳穴,疲惫地应到:“昌荣公司只是宋家家业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制药、物流,矿业和建筑业也有些涉及。伸得太广了,就难以守成。”
“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担心自己能不能撑到宋家下代人长起来。”
“朽木之中必有毒蝎,谁知道一个大家族是不是说毁就毁了,我自从还阳之后,一直在熟悉宋家运作,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毁了宋家。你今日来访,也是担心我毁了这里,对吗?”
丑门海闻言僵立当场。
“……宋先生?” 呼吸之间,她嗓音喑哑,一小滴冷汗泌出了她的鼻尖。
宋东祁看着她的反应笑了:“难道你怀疑我是什么天师附身才去寻找那劳什子墨染寒烟的吗?”
“你放心,我可以发誓,我就是宋东祁,我就是宋家的族长。若有虚言,万雷加身,搓骨扬灰。”
丑门海抬头等着雷劈下来。可惜没有。
见女孩沉默不语,他又发一问:“丑门先生觉得我这里风水如何啊?”
心神混乱,丑门海缓缓闭上眼,回忆一路上看到的景致,复又睁开,只剩下一片略有些担心的清明。
“四大鬼树摆极凶之格,是死里求生之相。宅前栽桑栋,后院种槐柳,东风一起鬼拍手。”(见本章尾注)丑门海如实回答:“看来先生曾经被人逼入过死境,从此悲悯情爱断绝;然而世上难有真正的恶人与圣人,是非对错,站得高些也不过是棋盘上两方将帅之争。跳不出局外也起码珍惜眼下,比穷尽一生消磨报复更好。”
宋东祁只是拿话逼问,没想得到答案,更没想到女孩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竟然还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片刻的停顿后,他用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敲着交椅的扶手,探寻地审视着神情温和的丑门海,用低沉的嗓音问到:“刚才看你的神色,你很失望,对吗?”
丑门海闻言先是摇了摇头,又无奈地点了点头,保守秘密的意愿斗不过自己的心性,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是。我猜错了。我以为你应该是那个曾经帮宋东祁观落阴的天师。杀死宋老板,用夺舍占他躯体,逼迫萧晨听命,再散尽宋家钱财寻找墨染寒烟。”
“哦?那现在什么让你推翻了这种判断呢?丑门海?”宋东祁再次发问,步步相逼,嘴角深深地勾起,裂出常人无法达到的弧度,露出一个可以算是狰狞的笑容。
血兽竟然现世了!丑门海看着男人背后的异相,心中一沉。血兽是地狱血池积攒太多怨气所凝结而成的魔怪。血池可以不断修复在其中受罚的罪鬼体魄,免得罪孽没有清偿就魂飞魄散,所以血兽也有着强横到了逆天的不死之力。
虽然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有了这一部分,面前的人就可以打开通往地狱血池的通道,召唤更多的血脉,让身体上的血兽越来越完整!
说话间,男人四肢百骸俱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血气,渐渐浓稠起来,在他背后交织成一些丝线血管一样的东西,替他吸收着什么地方的血与养料,这些管道一样的东西好像具有生命,餍足地蠕动着,延伸到不可见的彼端。
“如果你是那个天师,你会从一开始就趋吉避凶,更不会放着金山不去挥霍,把自己锁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能走阴、会夺舍的天师,想找墨染寒烟可以自己去,想要富贵有的是冤大头让你骗。你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是属于你自己的,只不过长得和宋东祁非常相似罢了。你用宋家威胁萧晨,是为了把他支出去少接触你——否则以他和宋东祁的关系,一定会看出你和真正的宋东祁不同。”
“丑门先生不愧是青山公司的二把手,能够通过微末细节,推测到这种程度。”宋东祁微微倾身,一只手按在膝头,催动背后的血丝成了粗壮的脉络。
“很抱歉,昨天我和瞳雪商量过了,今年我当董事长,他当总经理。还有,这个地方的出现和你有莫大关系——你要我们去寻墨染寒烟,恐怕是因为自己走不出这座楼吧?”
“你说的很对,只可惜我还是那句话,我就是宋东祁,我就是宋家的族长。”宋东祁环抱双臂,背后的血脉迅速织就血网,密密麻麻地攀爬上四面墙壁,把门也全部覆盖起来。一层铺就之后又是一层,整个空间都在慢慢缩小。“还有,就算我离不开这里,你今日也不会活着走出去。”他示威一般,控制着一条血脉横扫过落地灯,灯柱齐齐断开,上半截灯头“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失去的连接,却还诡异地发着光。他侧头准备欣赏丑门海陷入困局的模样:“哈哈,刚才你为什么任凭瞳雪出去?如果他在这里,起码轮不到你露出任何破绽。今日死在这里,也只能怪你学艺不精,过于自信了。”
“我让瞳雪去保护其他人了。你怎么为难我们都无所谓,请不要牵扯无辜的人。”丑门海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深潭一样的眼底露出一丝怒火,直直逼视宋东祁。
“无辜?”宋东祁冷哼一声:“难道当年的我就有罪了?哼!”
说话间,他把手边的紫砂壶狠狠甩在地上,茶壶在被血网覆盖的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很远,丑门海注意到被热水淋到的血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现在——我宋东祁,用我后代同名子孙的魂魄置换出我自己的有什么不对?我难道不能好奇吗?我难道不能报仇吗?为什么之有我的肉身泡在血池之中,受那种灵魂也忍受不了的煎熬?!”说到激动处,一大片血网脱离墙壁,成捆扎之势扑袭过来,而地面的血网也突起纠结地缠绕住丑门海的脚踝!她借束缚未牢,挣出地网,又闪身堪堪躲过天罗;跃在半空时她两指成剑诀,从袖中抽出几张符纸,无火自燃,符纸烧成灰烬之时她手中也多了一团有形的紫色火焰。在这段时间里一扭身躲开第二波攻击,她用另一只手蘸在掌中,把火焰拉成一把紫焰长鞭!
“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丑门海瞳孔收缩,厉声喝止,就算在这种时刻,仍然希望宋东祁能够就此收手。可惜宋东祁没有停手的意思,攻击一次不成,又命令血网缠将上来。
咬牙甩出天火组成的长鞭,鞭梢勾住了又一次袭来的血网,与之较力。血网被天火灼烧似是疼痛异常,发出嘶嘶的燃烧声,却也往另一个方向扯着鞭梢,想要把有利武器夺取过去。丑门海看准时机,就在把血网扯直的一刻凑上鞭柄,鼓气一吹——风助火势,整条鞭上的火焰全部扑到了血网之上,一瞬间半面墙的血网都成了灰烬。
丑门海一击得手立刻停止攻击,伫立在火焰之下,又一次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因为耗用精力而汗湿重衫的宋东祁,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宋东祁被激怒了,趁着丑门海没有抽出新的符纸,聚集了所有的血网,拧成一只粗大的手臂,这支手臂从一个界元的漩涡中抽了出来,袭向丑门海,而漩涡之中又有潮水一般的血丝血线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手臂趁丑门海攻击不及,狠狠地攥住了丑门海的身体,捏了一个骨肉尽碎!一击之后血掌又化为无数层血网,随后涌进来的血组成的丝与线,还有更粗的血藤条绕过宋东祁所在的地方,一涌而上,堆出了一座像血肉浇筑的狰狞山丘!
“能役使九尾狐的方士果然了得,可惜遇上血池的地网天罗还是要送命,也许瞳雪还能有一拼的胜算,你还是不及他。”
就在宋东祁认为得手,准备吸收掉这个失败者的养分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过来:“谁说长得好看就得是狐狸?我可以告诉你,瞳雪不是妖,不是魔,不是神,不是人,也不是鬼。你就猜到秃顶,苦恼去吧!”
他以为已经骨骼尽碎的丑门海正从血肉的山丘里慢慢走出来,确切地说,血肉在她面前后退一般分开一条道路,身上没有沾到一丝污迹。她的手背被攻击划破,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你不就是要那方破纸吗?你要墨染寒烟不是改命吧?如果你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命,何必搭上别人的!”
“也罢,你若是不让我流血,我绝不会用它。我已答应瞳雪,流血受伤必用这把瞳指剑了结。”
她从腰间抽出一条灰色的软剑,手一抖软剑伸展成了一柄两寸半宽的黑色长剑。剑身仿佛有很多鳞片附着,向不同的方向凸起延展,却并没有没有开锋刃。
“此剑无锋,这是我最后的保留了,具体就看你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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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住宅布置上,有一首“宅忌”民谣是这样的:“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
其中,桑与丧字谐音;“柳”指父母死后,送殡多用柳枝作“哀杖”、“招魂幡”;“鬼拍手”是指杨树,多植于基地,其叶迎风作响,似人拍手。民间还有“屋后不栽槐”的说法。据说古时有尊槐之风习,槐于古代是吉祥、长寿和官职的象征,因而民间禁忌植槐于屋后。河南一带禁忌在院内种植楝树,以为楝子为苦豆,兆主人食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