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府巡按府,木工房里,天香围着一只半成品木鸟转了几个圈,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样的木鸟,呆头呆脑的,要是能飞起来,我就跟你姓!”
太子结结巴巴辩解道:“这是我至今做的最完美的一只木鸟,你怎么能这么说它!”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你是我妹妹,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天香举起甘蔗轻轻敲了太子脑门一下:“笨哥哥,我现在可是姓冯,你要我跟你一个姓,岂不是盼着我被休?”
“啊?”太子呆呆地捂着脑门,气道,“那冯绍民要是敢休你,我就、我就——”他支吾了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来,只是垂头丧气道:“我现在不是太子了,他要是对你不好,我也没法帮你。”
天香莞尔:“还好还好,还没有呆到不可救药,还知道心疼你妹子。”她伸手给太子揉了揉脑门,柔声道:“打疼你了?”
太子连连摇头:“不疼,不疼。皇妹,你说我的木鸟怎么飞不起来呢?”
天香摸了摸下巴,问道:“皇兄,你不吃饭,还能走得动吗?”
太子回忆起逃亡时期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情形,忙摇头。
天香又问:“你不喝水,还说得出话来吗?”
太子又摇头。
天香道:“人生天地间,日月照射,水土滋养,吃五谷杂粮,得以成长。食化为筋骨肌肉,水化为血脉津液,以物养身,方能行走坐卧。太子老哥,你的木鸟不吃不喝,呆头呆脑,哪里有力气飞呢?”
太子恍然大悟:“那只要我喂它吃东西就可以了?”
天香无奈道:“你为什么不喂凳子吃东西?”
太子不解:“喂凳子干嘛,它有力气了,不让我坐怎么办?”
天香叹了口气:“老哥,你的木鸟不只没有心,还没有肝脾胃肾,你让它怎么吃东西?用什么吃东西?吃了东西怎么消化怎么拉出去?”
太子小心翼翼道:“貔貅不也拉不出来吗?”
天香果断举起甘蔗,狠狠敲了太子一个爆栗。
木工房外,张绍民和冯绍民一起摇了摇头。冯绍民先开口道:“张大人,太子不能这么放任下去了。”
张绍民皱眉道:“我何尝不想让殿下放下这些劳什子好好学学帝王之道,但,但我说了十分,他最多能听进去一两分,一颗心有八成都在那木鸟上。”
冯绍民无奈之下,讥诮道:“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身边不是以色事人之辈,就是卑躬屈膝之流,这也是难免。”
张绍民对冯绍民了解不深,见识过他的金殿奏对,一直以为他与丞相刘韬一样,都是圆滑之人。没想到竟也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有心出言喝止,但一想到他也算皇室中人,就踌躇着没开口。他转头又向木工房里看去,天香居然亲自动手,摆弄起了木匠的家伙。
张绍民忙道:“公主她——驸马不去帮衬一下?”一个木匠太子已经让人头疼了,若是再多个木匠公主与太子一起疯——不堪设想。
“公主行事看起来天真烂漫,实则自有路数,张大人不必担忧,”冯绍民笑着宽慰道,“不妨看看公主殿下有何用意。”
木工房内有不少成品,加上天香早有准备,因而没花太多时间,就备齐了了自己需要的材料,她用楔子将那些碎料拼装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疙瘩来。
太子好奇:“皇妹,这是什么?”
天香道:“发条。”
天香将牛筋索中分能两条,在自己组好的东西上绕了几绕,勾连好了,便将那东西递给了太子:“喏,老哥,这是四轮车,你拧一拧后面的这根发条。我这个可比你这个木鸟好,我这个是活的,会动的。”
太子将信将疑,却也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那四轮车车厢后的发条拧了拧,而后把手一松。
那小车果然向前冲了出去。
“活了,活了!”太子大喜过望,高声叫了起来,“香儿,你是怎么做到的,真的活了,真的,活了!哈哈哈哈……”太子仰头大笑,笑得满眼是泪,“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真的能看到这死物变成活物,哈哈,哈哈,死物真的也能变成活物,呜呜,呜呜……”太子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天香本来想用上辈子从泰西自鸣钟里学到的小玩意逗哥哥开心,却没想到把人逗哭了,不由得有些慌张,忙掏了帕子给他擦泪:“男子汉,哭什么!”
“香儿,香儿,原来死物可以变活物,死物可以变活物!”太子紧紧攥着天香的手,“香儿,你为什么不早给我做这个?要是早知道怎么让死物活起来,我们两个就有娘了,我们就有娘了!”
天香一愣,不由得捏紧了帕子:“老哥,你说什么?”
太子哭道:“香儿,母后去世那年,宫里人都跟我说母后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依,我说,父皇是天子,我是未来的天子,母后是未来天子的母亲,天子万万岁,天子的母亲也万万岁,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这话被父皇听到了,他、他很生气。他冲着我吼:‘从来只有活人变死人,从来没有死人变活人;若是死人能变活人,那死物就能变活物,木鸟也能飞上天了!’”太子抽噎起来,“我等了好久,母亲都没有回来。我就想,如果木鸟能上天……”
“傻哥哥!”天香眼眶一热,鼻头酸涩得不行,把身形单薄的哥哥搂进怀里:“父皇十二岁就跟着曾祖父上了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了如今的天下。曾祖开国时年近古稀,登基三年方才去世;而祖父正值壮年,在位却不到一年就暴亡,宫闱内外一直有传言说父皇是弑父登基。既有如此的经历,又怎么能容忍儿子说出‘我是未来的天子’这种话?傻哥哥,你怎么这么傻,父皇的一句气话,你就傻了十几年!”
太子懵懵懂懂地拾起天香的手帕,给天香擦了擦眼角,哭着笑道:“笨香儿,我不傻。若不是我做了这十几年木鸟,说出那种话之后,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天香呆愣了好一阵子,嘴唇蠕了半天,竟是张不开口,终于扑进哥哥单薄的怀里大哭起来:“皇兄,皇兄!”
门外的两个人早在太子说到“我是未来的天子”那句时,便退到了一边,不再去细听那木工房内的动静。
“张大人,”冯绍民若有所思道,“太子在你这里留着,是陛下的授意吧。”
张绍民闷声道:“果然瞒不过驸马。”
“八府巡按府本不该有这么多护卫,”冯绍民悠悠瞥了四周一遭,压低了声音,“不下一百五十人,不合规矩。”
张绍民心念一动,道:“驸马放心,方才这木工房周遭,只有你我,还有公主和太子。”
冯绍民摇头:“错了,你我也不在此处,我们正在书房,商量天下人申报财产之事。”
张绍民大声道:“那是自然,近日朝中就这么一件大事,吏部考功司又与户部合作处理此事,专司官员财产申报。驸马供职考功司,自然为此事焦心。本官主司监察官员行止,于此有些经验,自然应当为驸马分忧。”
两人一边高声说着,一边走进了对面的书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香才红着眼睛进了书房来,说话犹带着鼻音:“义兄,那梅竹姑娘现在何处?”她注意到冯素贞正不动声色地听着,又补充道,“梅竹姑娘是妙州人士,虽然与妙州知府千金同起同卧,却是实打实的奴籍,我怕日后被人拿捏。义兄身为八府巡按,也够得到妙州府衙,还是早日给梅竹姑娘销籍,若是方便,最好将她放在有些背景的良家。”
张绍民猛地一捶掌心:“因公主和驸马要来,梅竹姑娘今日被我支到后衙打理内务去了。她的事是我疏忽了,每日尽顾着太子,没想那么多,还是公主想得周全。”
天香笑道:“义兄每日监察各府官员,又要教导太子老哥,难免有想漏的地方。日后我和驸马一同帮你分担一些,就不至于这么辛劳了。”
张绍民被那一句又一句的“义兄”说得心里一涩,又听到天香那句“我和驸马”,内里更是五味杂陈,面上仍是笑道:“有贤伉俪相助,自然是好的。天色已晚,不如,二位用膳后再回府吧。”
天香侧头看了看冯素贞。
冯素贞莫名其妙,转念一想,道:“但凭公主做主。”
天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义兄,你别看这家伙一副温润如玉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最是挑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上次我吃个猪头都嫌我粗鲁,你叫厨房师傅好好表现表现。”
冯素贞更是冤枉:“公主,我什么时候……”
“好啦好啦,你第一次来八府巡按府吧,我带你转转。”天香推搡着冯素贞出了书房,只将神色木然的张绍民留在了房中。
天香却是一路上叽叽喳喳:“喏,这里是前衙,义兄每日在此办公。那边是后衙,巡按府的幕僚和家眷都住在那里。那边是浣洗房,那边是柴房,那边是后厨,那是义兄的卧室,那是客房,那个是,唔……”
冯素贞淡然道:“那房间里是你的画像。”
“你怎么知道?”天香惊讶道。
冯素贞笑而不语。
“你怎么知道的?!”天香紧张起来。
“杏儿告诉我的。”
“杏儿那小妮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天香有些讷讷。
冯素贞掩唇咳嗽了一声:“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天香瘪瘪嘴,几步溜进了那挂着她画像的房间里,摸了根甘蔗出来。
冯素贞失笑:“你若是想要,张大人肯定把整个京城的甘蔗都堆到你府上,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天香把胳膊搭在了冯素贞肩上:“驸马老兄,凭我几十年吃甘蔗的经验告诉你,偷着吃的甘蔗,最甜!怎样,要不要试试?”她看起来轻松不羁,心里却紧张得要死,冯素贞会不会甩开自己的胳膊?
冯素贞道:“你只拿了一根出来。”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天香勾肩搭背的举动,许是近日的亲密接触太多,就连半夜睡觉,天香都会偶尔从床上滚到地上来,把她给撞醒——她都有些习惯了。
天香用袖子擦了擦甘蔗,恋恋不舍地把甘蔗递到了冯素贞嘴边:“给你咬一口,就一口!”
冯素贞大笑,就着她的手轻轻松松咬了一大口甘蔗下来:“果然甜。”
斜阳映照着后厨的袅袅炊烟,一个蓝衣侠客半躺在八府巡按府大堂的屋顶上,微微眯着眼,盯着庭院中的两个人,只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幅写意的画卷。
他举起一坛错认水,仰头把甘冽的酒水灌进喉咙。
晚饭后,夫妻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冯素贞忆起临走前看到的那抹萧索的身影,道:“公主,我忽然觉得你很是幸运,遇到的都是天底下少有的好男儿。”
天香惊道:“冯绍民,这是我听过的人所能说出来的最自恋的话!”
“……我没说我,”冯素贞顿了顿,“公主,如今你把一剑飘红和张大人都认作了义兄,你自己,情归何处呢?”
天香笑眯眯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心里有个人,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
冯素贞有些迷惑,那人是谁?除了一剑飘红和张绍民,还有第三人?
天香忽然变了认真的脸色:“我原本以为我只不过是一时贪念,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但我现在想通了,管他娘的呢,我势在必得,不是贪念,是执念,谁都拦不住!”
冯素贞被她言语里的志在必得唬得一挑眉,道:“祝公主心想事成。”
天香道盯着她,道:“在我心想事成前……驸马老兄,就看你的了。”
冯素贞一头雾水,心底隐隐有些惧意:“公主此话何解?”
天香大力拍了拍她的肩:“在我心想事成之前,好好扮演好我的驸马啊!”
冯素贞恍然,连连点头,拱手笑道:“那是自然。”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只是照到自己的桌前炕头,照不到那一对年轻人并肩同行的身影,四合的夜幕如黑色的披风,将那两人隐藏在悠长的御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