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祭,因接仙台在北郊的缘故,距离皇城到底有一段距离,当日出发定是会误了时辰,故而参礼的朝臣和皇家,都需要在燕山脚下委屈一宿,翌日一早上山观礼。
说是委屈,又怎么可能怠慢?礼部的官员需提前半个月就需到燕山脚下扎营建帐,以保达官贵人安生歇息、大祭成功举行,而李兆廷则是因着内阁的差事,才拖到今日才动身出发。
李兆廷推开门,习惯性地朝身后说了句:“倩儿,我走——”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刘倩根本不在这里。
他昨夜里又去了公主府一趟,只得了她一个“前往妙州探望父母”的口信。
他想到刘韬走前对着刘倩说“若是受了委屈,就过来找我们罢”,妻子,她是委屈了吗……
是啊,自己如此待她,她怎么能不委屈?
他回身望着空空荡荡的屋舍,心中顿时起了绵绵密密的惘然。那个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地陪伴了他一年的女子,现下并不在他身边。
虽是不在,但他身上穿着的,是她亲手做的衣,身上系着的,是她亲手打的结。
他垂下眼,将昨夜收拾好的行装背上,除了官服,里面还有一把跟了他四年的琴。
天香将梅竹留在了王公公身边,自行出了宫。
自梅竹上门,她须臾之间拿定了主意,而后就是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两日,这十七岁的身子吃得消,心里却很是疲累。
而那个唯一她愿意靠上去的肩膀,此刻不在身边。
她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驴,只是沿着长长的御街,缓缓地走着。
正午时间,街上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小吃的香气弥漫四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天香走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却觉得自己仿佛孤身行走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她此生只为那一人而来,其他芜杂的尘世烟火,和她毫无干系。
她精神恍惚,没留神被疾跑的顽童撞了一下,身形一歪,险些摔倒。她稳住身形瞪眼正要呵斥,却见那闯了祸的小鬼怯生生地朝她瞥了一眼,就被另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拉着跑了,两人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望着那两道小小的身影,她脑中凭空乱了起来:冯少卿的殷殷期盼和欲仙的冷嘲热讽言犹在耳,而昨夜刘倩向她抱拳行礼、说定会幸不辱命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
眼前场景陡然变换,零零碎碎的影像再度让她眼花缭乱:
冯素贞的坟茔,那静静矗立的白玉墓碑,掉落在地的烈酒酒囊,睿王侄儿的惊呼,一身青色裙裳的冯素贞自己身上摸索、把脉……
不同人物,不同时空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交杂在一起,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茫然。
她眼前一花,腿下一软摔倒在一旁,艰难地倚着墙让自己坐起身来。
脑海一片混乱,到最后,她只记得冯少卿说过的几个零碎的词来:
成家,生儿育女,天伦……
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每每在她心神大乱之际出现的影像,不是冯素贞,而是面目和冯素贞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前生最后凌乱的意识中,也不知是她在昏聩时无意得见,还是她自顾自地臆想补全,那个青衫妇人——那个和冯素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襄,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已经清晰到天香几乎可以分辨出她是哪里像冯素贞,哪里像李兆廷。
还是像冯素贞多些的,李襄,是冯素贞生命的延续啊……
她就像沟通了两世的一根线,只要天香想到她,就立刻将现世的镜花水月搅碎,拉扯着天香朝着混乱而去。
当天香最初意识到自己对冯素贞起了怎样的念头的时候,她想过很多可能会因此而被改变的人,想过李兆廷,想过冯少卿,当然想过冯素贞那未来的女儿李襄。
她一点一点克服了自己心里的槛儿,即使面对冯少卿,也能毫不犹豫地发誓,自己能够为冯素贞带来幸福快乐的一生。
但她终于发现,哪怕她能力再高,地位再尊荣,心志再坚定,却仍是绕不开这父母子女的缘法。
天香能给予冯素贞一切,却独独不能,不能给她一个面目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御街的热闹所不能波及到的昏暗角落,天香枯坐在不知哪户人家的房门口,颓然地将脸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滚烫的水滴从指缝中渗落出去,融入了冷硬的青石砖,渐渐积成了一小滩,又在冬日的严寒里变成了冰。
天香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她脸上的茫然一点点地消失,变成了她所特有的倔强和坚毅:“我今生因你而来,不论你我最终的结果如何,我定然要如我向你父亲许诺的那般,让你这一生,过得幸福安稳。”
她用袖子胡乱地把脸擦干,站起身理平了衣裳,又到了路边贩卖镜子的摊贩处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仪容,而后大步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京城南面的妙州府离京城不远,乃世所称道的天下第一大州。
它地处北方,却是山水奇秀,物产丰饶,宛若塞上江南。又在南边行商北上的必经之路上,因而青楼楚馆不少,带着股子纸醉金迷的繁华,是天然的休养之地。此次察哈尔的兵灾给京畿周遭多多少少带来了些叨扰,偏它仰仗着京城做屏障安生无恙,再加上伪宫案之后不少富贾来此置办田地,反而更添了几分热闹。
正是数九隆冬,外头降了雪,妙州城里新开的偎芳阁里却是春意融融。
一行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聚在楼上的包厢里喝酒听曲儿,正是欲仙帮的十二分舵主。
此次来京,不管他们的收获大小,毕竟也是领了官身,也可以说得上是衣锦还乡了。
因都是分舵主,他们天南地北经年难得一晤,如今凑到一起,又被这京畿繁华迷了眼,竟是臭味相投不忍早早分离。于是一路自京城而来,吃喝玩乐又厮混了几日。然而毕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加上各自盘缠不多,几百号人消耗也实在是负累,今日这一曲听罢,北边的几个分舵主就要先行离队向着自己的老家去了。
他们各自揽着香玉在怀,举杯相撞,共同祝愿帮主——啊不,欲仙丞相前程似锦,万寿无疆。
忽然间,包厢外哗声大起,有人高声叫嚣:“今日我家少爷要宴请好友,这场子我们刘府包了!其他人,请换个地方玩去吧!”
“砰”的一声,蜀州舵舵主把杯子往地上一砸,面上横纹丝丝拧起:“格老子的,哪个龟孙儿在老子面前作怪!”
江左舵主素来是个沉稳的,听来人口气仿佛是地头蛇,生怕冲撞了什么贵人,立即派了手下出门向青楼的龟奴和本地的客人打听一声。不多时,那人回来道:“是前丞相的儿子刘长赢。”
顿时有人怪叫起来:“他老子是丞相的时候我们都不怕,现在咱们帮主才是丞相,他算老几?!”
江左舵主回忆起和金亢龙喝酒时,曾说起到妙州得空了去会会刘长赢,一时也是冷笑起来:“对,没错!我们既然帮他刘家的女儿搬了家,不妨也去帮帮这刘家的儿子松松筋骨!”
众人向来敬重江左舵主这个书生,闻言更是胆气一壮,骂骂咧咧地齐齐出了厢房,要和刘长赢好好聊聊。
不料,出门时却看到外间已经刀光剑影地打成了一气。
众人惊疑,只看到青楼大堂中,一深一浅两道人影你来我往地腾空缠斗,竟是打得难舍难分。
“叮”的一声响,刀剑相撞,二人各自被震开来,那浅色衣衫的男子退了几步,“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恨恨道:“你这厮来此作甚?”
那深衣男子哈哈大笑:“刘长赢,你老子已经不是丞相,你还牛气个什么?今日小爷来此,就是为了给你个教训!”
众舵主明白是有人抢在自己前面给了那刘长赢教训,心中大快,高呼着叫起好来。
蜀州舵主冲着刘长赢桀桀怪笑一声,朝底下那深衣青年叫道:“少年郎好身手,你今日起运了,加入我欲仙帮共谋富贵吧!”
那青年仰头看了他们一眼,洒脱笑道:“你们运气倒是不错,那小爷就来帮你们谋一场富贵!”
众人一愣,这小子怎么口气如此轻狂。
刘长赢平复了喘息,挺剑又朝那青年刺去,口中高叫道:“东方胜,看剑!”
众舵主哗然。
不多时,那刘长赢败下阵去,正要逃脱,被那东方胜一脚踹翻,晕了过去。刘府家丁见状,顿时急了,一拥而上要和东方胜拼命。
哪能干看着东方小侯爷这么吃亏,江左舵主忙招呼着自家手下一窝蜂地冲上去,和刘家人打作一团,一时间桌椅横飞,碎瓷遍地,将这偎芳阁打了个一片狼藉。
毕竟是他们欲仙帮人多势众,不多时就将刘家人悉数打退了下去,只剩了昏迷躺倒在地上的刘长赢。
东方胜哈哈大笑,扔下了一把金叶子给偎芳阁的龟奴,充当损毁的赔偿,而后又朝着众舵主喊道:“来个人把刘长赢给我捆上!”立时有帮众上前把刘长赢捆了起来。
纷乱之中,江左舵主仍是清明,上前问道:“你是东方小侯爷?”
众舵主都是分舵的人,并没有见过东方胜的真容。
东方胜洒然一笑:“怎么?不信小爷的身份?”
江左舵主奇怪:“你不是去前线打仗了吗?”
东方胜嘿然一下:“掩人耳目罢了,若我去了,谁来送你们这一场泼天的富贵呢?”
众舵主面面相觑。
“就算不认识我的脸,你们总认识这个东西吧。”东方胜自怀里掏出块牌子来——
黑铁令,欲仙帮人见之如见帮主。
手中竟有此物,果然是东方小侯爷!
众舵主齐齐行礼。
东方胜大笑着,一边叫众人起身,入内陪他喝酒,一边嘱咐帮众抬着昏迷不醒的刘长赢进了包厢。
偎芳楼得了东方胜的钱财,自是不敢再计较什么损毁,立时流水价地送了酒席进来。众人推杯换盏,酒喝了一半,江左舵主起身敬了一杯而后问道:“不知东方小侯爷来此——”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线:“草民刘韬,特来拜见贵人!东方小侯爷可在此?”
里间顿时有了片刻的静谧,众人齐刷刷地朝东方胜看去。
东方胜嘴角一勾,仰头笑了一声:“刘韬,滚进来吧!”
须眉俱白的刘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来,向着东方胜深施一礼:“小侯爷,犬子无状,得罪了小侯爷,草民特来替犬子来向小侯爷赔罪!”
说着,身后有家仆抬了两个箱子进来,刘韬继续道:“这里有黄金五百两,权当今日给小侯爷的花销,还望小侯爷笑纳!”
众人不禁咋舌,刘韬不愧是前丞相,儿子被人打了还来赔礼,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黄金!
东方胜哂笑道:“刘韬,你老说自己两袖清风。没想到,跑到这妙州来,居然还是个富家翁啊!”
刘韬赔笑道:“小侯爷不要揶揄草民,草民这点薄产,还是靠卖了犬子的清雅林才得来的——一点养老钱罢了。”
东方胜似笑非笑:“那你就胆敢拿这么点钱来打发我?刘韬,要不是有贵人帮忙,你那清雅林本就该是这一桌官爷的产业!”
众人一愣,只有江左舵主想起了当初金亢龙和东方胜一道图谋那清雅林的事,顿时觉得这东方小侯爷还真是个嚣张的纨绔,空口白牙地就给清雅林易了主。
东方胜又道:“你那儿子今日倒是没怎么打扰我,却扰了这些官爷喝酒的雅兴,你说这五百两黄金,够吗?”
刘韬面露难色,咬咬牙道:“小侯爷息怒,是草民走得太急,还有金子落在后头!草民这就再派人回家催一催。”
东方胜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七老八十了腿脚还挺快,那你干脆坐这儿等着陪小爷我喝两杯,等那一万两金子到了,你再回去!”
众舵主顿时倒抽了口冷气:这东方胜敲诈勒索的本事,比他们这些正儿八经出身的江湖混混还厉害啊!
蜀州舵主顿时起哄笑道:“对头,刘相公既然来了,就来喝两杯嘛!老鸨,给刘相公找两个姑娘来!”
众人哄堂大笑。
他们立时找到了比美酒美人更令人心悦的享乐,有的给刘韬灌酒,有的揪他胡子,有的拿他的老迈调笑。
虽然欲仙已经是丞相,但看着刘韬——这个昔日靠着正统的科举路子,晋升成为百官之首的老头,如此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地被羞辱,实在是一件天大的痛快事。
就连江左舵主这个秀才出身的,也觉得因那九品官职带来的闷气一扫而空。
九品又怎么样,你刘韬曾是一品,失势之后,不照样被我们这群小官儿戏弄!
他们倒还想做更出格的事,想扒了刘韬的衣裳把他丢到妓子床上,却没来得及下手——因为刘府的家仆已经抬着万两黄金到了。
荆楚舵主想到方才东方胜的手段,倒是想有样学样地想再敲一笔,刚开口磨了两句,就被东方胜止住了:“够了,再多就过了,他又不是朝中无人。”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对啊,这刘丞相的女婿和学生,还安安稳稳地在朝廷里当着官儿呢!
众人噤声,刘韬终于得以带着昏迷着的儿子离开了青楼。
一钻进刘家的马车,刘倩立即给刘韬递了醒酒茶,搀扶着老父坐下,担忧道:“爹,你怎么样了?可是被灌了不少酒?”
刘韬脸色通红地摆了摆手:“为父毕竟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酒量还是有点的。”
“妹子放心,我在旁边一直看着呢,父亲没受什么太大的折辱,就是得压着火气儿伏低做小,”不知何时醒来的刘长赢坐起身来,咬牙切齿道,“这帮恶棍,回头我定饶不了他们!”
刘韬却笑了声:“赢儿,你这过刚易折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是不知道,为父当了三十年的官儿,这伏低做小的本事,却是比酒量还要好些的。”
刘倩有些愧疚:“爹爹,大哥,对不起……或许,我不该答应公主让你们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刘韬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是丢点脸面罢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位在包厢里高谈阔论的“药引子”,才是真正将自身置于险地的啊!
包厢内气氛极为热烈,刘府抬来的黄金在一旁明晃晃得照亮了半个房间,众舵主又是喝了几轮之后,各自搂着姑娘进房休息。
江左舵主晕乎乎地倒在温香的床榻上,脑子乍然闪过一丝清明:咦,那小侯爷来此做什么来的?
三天早早过去,冯素贞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如约回返。
并非她有意拖延,实在是曹天瑞等人太过热情,扣着她宴饮几番不算,还赠送了几车徽州带来的土产,从绫罗绸缎到笔墨纸砚,叫冯素贞也不好对他们的热情冷言冷语。
眼见得又过了两日,冯素贞想到天香定然是等急了,实在是不能再留,便随手挑了些小玩意儿,预备轻装返京。
“对了,”曹天瑞看冯素贞真的要走,这才一拍脑袋,“我们一行人北上的时候,捎带上了一位徽州城的冯老翁和他的女儿。听青玉说,他们是你的故知。后来在路上听说你已经回了京,他们就在保定府和我们分开,直接去京城找你去了。”
“你怎么才讲?”冯素贞又惊又急,她顿觉着相,忙改了话头:“青玉?曹兄,你现在和程姑娘倒是亲近了不少啊?”
曹天瑞没在意她之前的失态,他吃了酒,眼下正是微醺,只嘿嘿笑道:“曹某还没谢过驸马,若不是驸马将圣旨给了青玉保管,我怕是也没那么多的契机去叨扰她。若是日后真的成了,怕是要多谢驸马保的大媒!”
冯素贞不由得也是为他觉得欣喜,但眼下知晓父亲和梅竹可能已经在京城等着自己,她更是无法再耽搁下去,便告辞而去。
临行之际,冯素贞去向怀来县令辞行,正值县令夫人也在场,便对孙夫人道:“夫人,徽商送了我一车好绸缎。我带着回京实在是不像样,你就收着吧”
不知怎的,孙夫人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掩口轻笑。冯素贞顿觉莫名:“夫人怎么如此开心?”官宦夫人见多识广,哪怕是收了绸缎也不会开心至此吧。
冯素贞素来和善,那孙夫人也就笑吟吟地指着她的身上的裘衣打趣道:“驸马,你这身裘衣,原是我给我那儿子预备着的。后来买冬衣时,看公主实在是心疼你,那些普通的通通看不上,妇人我这才割爱将此衣服送给她的。我见驸马这一身衣服穿来穿去的,竟是回了京也没脱下来,又说要送我好绸缎,岂不是以衣还衣,妻债夫还?”
冯素贞顿时一窘:“夫人……”
孙夫人又笑着道:“公主那阵子还说要给驸马做冬袜,窝在我的绣房里忙活了几日,手上可是挨了好几针呐……妇人我眼里瞧着,公主爱重驸马简直如珠如宝,情溢于表,令人动容。驸马啊,你可要好生对待公主啊!”
冯素贞微微一怔:天香对她很好,她自是知道的,而自己,却是心怀鬼胎地贪恋着她的好。
冯素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完了后面告辞的话,她恍惚着出了怀来县衙,疏朗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凝重来。她仓皇上马,脑子里闪现过了天香的一颦一笑。
她想起和天香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点滴之中,有天香对她的殷殷关切,有天香对她的迁就纵容,有天香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如此用心?
孙夫人说,情溢于表,令人动容。
是啊,是啊,天香已经如此明显了——天香喜欢她,比普通的喜欢更深的那种。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早就觉察了,外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冯素贞如此聪敏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偏偏一再用诸多理由来麻痹自己,以自作聪明的措施隔靴搔痒,又用诸多借口一拖再拖,将她二人的感情生生拖延至如此暧昧境地。
自己舍不得弃了这个身份,舍不得揭开这个谎,舍不得天香对她的好。
冯素贞攥紧了缰绳——
可是,天香看在眼里的人,不是她冯素贞,而是须眉男子冯绍民啊……
她顿时觉得心中一阵萧索——
荒唐,荒唐,冯素贞啊,枉你自诩信义重诺,怎能如此自私荒唐?
但是,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拿天香怎么办?她又该如何自处?
此时间,若然一走了之,何其懦弱?
若然实情相告,何其残忍?
若然继续隐瞒,何其无耻?
冯素贞啊,说什么才高八斗智计过人,怎么一沾上天香,你就成了无谋竖子!
乱绪纷纷,渐渐堆砌成无法吐出的块垒,她御马一路疾行,越跑越快,竟是甩掉了自家的府兵,终于孤身踏着夕阳的残影进了京城。
她在公主府门前下马,跨过前院影壁墙,穿过岸芷汀兰枯萎了的庭院,踏着平整的青石砖,朝内院走去。
她远远地瞧见了天香那宜嗔宜喜的小脸朝着自己展开了笑颜,她绷紧了的心蓦然一松,轻飘飘地将所有的乱绪都抛洒了个干净。
她纠结什么,呵,应该怎么做,不是很明显吗?
天香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善良、聪明,如明月般通透的人物,不应被欺,不应被瞒,不应被轻易由着别人安排,不应被不可言说的私欲所裹挟——这样一个人,理当有个光明敞亮的未来。
而不是在暧昧中,陪着她受着煎熬。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我既然答应要全了你的因果,请让我最后再自私几日吧。
她的步子稳了下来,坦坦荡荡地一步步朝着天香走去。
天香安静地坐在正堂里,看着她的女驸马朝她一步步走来。
正值隆冬,冯素贞自然显不出什么分花拂柳、衣袂翩翩的风流气韵,但就这么看着她裹着厚实的裘衣过来,却让天香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心安。
这是年轻、鲜活、眉眼飞扬的冯素贞啊,她还有着漫长的人生,和新奇而未知的未来。
天香忽然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强求着非要得到她,哪怕把她放在眼前就这么看着,也好。反正只要她天香公主一直从旁护着,天下间哪个男人,莫说是李兆廷,便是自己的太子老哥未来的皇帝,也断断委屈不了冯素贞。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可笑。自己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给那冯素贞安排了几生几世,而那人根本什么都不知晓。
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得死而复生来寻她,却仍是压抑着心里的倾慕,只在自己心里的戏台子上,唱了好几出的《长生殿》,又唱了好几出的《惊梦》。
她又想起了那日看的《双凤缘》来——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销一生缠。”
“救你只因江湖女儿善,”
“勿需再提恩和缘。”
“郎君啊——”
“劝君善保金石躯,”
“今生今世——无相忆!”
冯素贞踏着她心里的鼓点朝着她走了过来。
那些争权夺利的肮脏阴司,那些禁忌情愫的纠缠不清,那些父母子女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义和亏欠,那二十年茕茕孑立的心酸,那跨越轮回仍求不得的惘然,都随着那人的走来而烟消云散。
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眉如远山,眼若春水,丰神俊秀地立在堂前,用她温柔的嗓音轻声说道:“我走了这几日,公主你可还好?”
天香脸上舒展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来:“很好,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