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女人的后半截话更加让人目瞪口呆, 可警方并没有放过她的第一句话, 立刻追问了下去:“回护?陶鑫为什么要回护你, 你又做了什么事情需要他回护?”
女人脸上的慌乱之色一闪而过, 她立刻用手捂住了脸,开始嘤嘤嘤哭着喊老郑。她的悲伤起码有大半是真的。多年养尊处优的平静生活,已经让她输不起了。她的女儿不见了,她的丈夫也要没了,她的生活遭遇了灭顶的灾难。她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
“吴芸!”警察大约都是铁石心肠, 一点儿也没被眼前这个女人楚楚可怜的姿态所打动, 尽管她容色姣好风韵犹存。讯问的警察敲了敲桌子, 沉声道,“请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吴芸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了。人们通常会喊她郑太太甚至是郑夫人。她也很多年没面对过这样不客气的警察了。她生活优渥,认识着这个城市里头一堆有头有脸的朋友, 所有人都对她笑脸相向, 谁也不会如此言辞锋利。
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吴芸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生活,果然不过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平稳安定。即使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她依然还是被人捏在手里头的蚂蚁。当年的事情, 明明已经由老陶出面认下,老老实实坐了十几年的牢。老陶是自己表现好,获得了减刑的机会, 才提前出来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再做,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
吴芸在脑袋里头拼命地想着,对了,一定是这样。当年那个人说后续他来处理,让他们不要再去管王函的事情。肯定是老陶疑神疑鬼,总以为王函那个小丫头片子还记得当年的事情,非得凑上前去找人家。对,肯定是这样。那个人担心会将他扯进去,所以才借刀杀人。
她从来没在老郑面前说过任何妍妍的爸爸是陶鑫之类的话,她肯定她一点儿话风都没漏过。老陶也说他一个蹲过大牢的人,压根就不想什么老婆孩子了,他完全没兴趣打扰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他哪里会跑出去胡说八道。这人的口风要是不紧,又怎么能将当年的事情严严实实地瞒到了现在?
吴芸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终于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她自己了。即使女儿失踪了这么多天,她满心惊惶,都快急疯了。她心中依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安慰着她自己。没事的,她的女儿骨子里头像她,天生能够在社会上生存。一般的男人面前,妍妍肯定吃不了大亏。等到妍妍玩累了玩腻了,自然就会想办法回家了。
可是,如果妍妍碰到的不是一般人呢?如果妍妍碰到是他呢?
吴芸已经很多年没跟那个人联系过了。当年王函的事情到最后差点儿收不了场。外头警察在满世界找人,那边又迟迟没有消息。她怕极了,怕的要死。她从来没有一次那么害怕,她明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甚至可以说是熟练工了。可那一回,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头一直发慌,总担心会出事。
当时她跟老郑都想直接解决掉了王函,卖给乞讨集团或者直接卖到国外去什么的都行,其实最好直接解决掉性命。那个人却皱着眉头说她残忍,他总是喜新厌旧的,说的好像他没要过旧人的命一样。
老陶也不肯。他也跟那个人一样虚伪。明明都把人绑来了,居然还说什么要好好待王函。将来王函发达了,他们还要靠着王函提携。
多么愚蠢啊!当年的她简直要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们以为是什么?给皇帝选妃子,将来好凭借着后宫的荣宠在朝堂上风光得意?呵呵,她们都是见不得光的。等到过了好时候,谁还记得她们啊!要么像她一样,要么像猎物一样。
吴芸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能认输,这么多年她都熬过来,她都过上好日子了,她绝对不能认输。这股子狠劲硬撑起了吴芸的底气,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听上去娇媚可人又柔弱无辜:“你们要是想查,自然是能够查出来我的来历的。我生来命不好,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只能靠自己过日子。人嘛,谁还没有点儿故事。当年我没跟老郑结婚的时候,也认识老陶也就是陶鑫。我一个弱女子,自然想多个人照顾我。”
她这么肆无忌惮,警察反倒不好继续说什么了。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医生要找老郑的家属谈话签字,警察皱了皱眉头,领着吴芸出了临时借用的院方办公室。
那扇小窗户又开了,这一次,出现在窗户边上的是位戴着帽子口罩的中年医生。他语气平静地宣布了患者郑东升死亡的消息。颈动脉被锐器切断了,人送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没生命体征了。他们尽力了,但没办法起死回生。
白色的纸上印着黑色的字,她明明应该认识这些字的,她接受了资助上学,她识字,她真的识字。可是现在,那些字全都变成了一只只小蝌蚪,在白茫茫的天地中游来游去,她怎么也抓不住。
医生好像不耐烦了,又冲着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将笔塞到她手里。签字,她知道要签字,反正不管她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她总归都是要签字的。吴芸的手在颤抖,抖得几乎抓不住笔了。医生见惯了生死别离,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只给她指点了签字的地方就不在说话。
周围哭声不断,一张张脸在吴芸眼中都成了叠影,哭声也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回响。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老郑的亲朋,也许他们是在为其他人哭泣。就算为了老郑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的呢?她才是老郑的妻子,她跟妍妍才是老郑的家人。
对,她要签字。她是老郑的妻子,她才有资格签这个字。
她哆哆嗦嗦的手终于握紧了蓝黑色的签字笔,在医生引导着的空白处开始写自己的名字。“吴”字只写了一个口,她的身体就被人猛的推开了。来人有张跟老郑五分相似的脸,气势汹汹,简直是杀气腾腾。
“这个贱货害死了我大哥,她算哪门子的郑家人?贱货带着野种糊弄了我大哥这么多年。我大哥要不是人善心软,至于被这种贱货骗的妻离子散吗?”老郑的弟弟一把将吴芸推得老远,然后硬是将在边上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女儿的梅丽拽了过来,“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才是我大嫂!我们郑家人只认正正经经的大嫂!”
吴芸身子一个踉跄,如果不是警察出手拦了一下,她简直要立刻摔倒在地上了。警察皱着眉头看老郑的弟弟,沉声问:“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大约是警察身上的制服天然具有威慑力,老郑的弟弟明显瑟缩了一下,然后悻悻道:“本来就是。正好,警察同志你们在,抓这个女的走。她骗婚!当初她骗我大哥说她肚子里头的野种是我大哥的。我大哥这人重情重义,立刻离婚娶了她,对她肚子里头的孩子负责。可我大哥一颗心坦坦荡荡,却不想被这骚娘们给骗了!那个野种明明是陶鑫那个吃牢饭的!”
他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小窗口里头催着喊吴芸赶紧过去签字的医生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陶鑫他知道,另一个跟着一块儿过来抢救,还找不到家属拿死亡通知书的人。难怪这两个大老爷儿们都浑身是血,原来还有这样一出家庭狗血剧。
在场的几位警察齐齐变了脸色,带队的人严肃道:“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讲。你大哥人才刚走,你不能空口说瞎话,胡乱冤枉人啊。”
老郑的弟弟嗤之以鼻,冷笑道:“我污蔑她个鬼,是我大哥亲口跟我说的。”
“你胡说!”吴芸总算从丈夫去世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了,厉声呵斥,“你大哥根本就不认你这个浪荡鬼。他会找你说话!老郑啊,你看到没有,你才刚走啊,他们就这样欺负我。”
吴芸捂着脸不停地哭。
还被老郑弟弟硬拉着的梅丽总算挣脱了对方的纠缠,皱着眉头道:“我不是你们郑家的人,我带女儿过来不过是成全我女儿的一片孝心。你们闹你们的,不要扯上我。”
警察没有心情看这出家庭伦理纠纷。人死了,第一个跳出来主持正义的人往往都有利所图。要真跟他大哥有感情,要为大哥打抱不平,现在人都走了,这个郑二怎么会连眼眶都不红一下。
先前为了郑妍的失踪案,警方调查过她父母的周边关系,确认老郑跟其弟弟关系的确不怎么样。后者因为好赌欠了一屁.股的债,没少给老郑惹麻烦。兄弟俩基本上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因为这个缘故,警方一度将郑二列为犯罪嫌疑人,怀疑郑妍的失踪跟他有关系。后来盯了好几天,警方都没发现可疑之处。
这样的兄弟关系,老郑会在得知女儿并非自己亲生的第一时间通知关系极度僵硬的弟弟?从逻辑上讲,这件事难以成立。老郑从内心深处就极度看不起自己的弟弟,因为后者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让老郑抬不起脸来。对方还以老郑的名义对外借过钱,给老郑捅了不少篓子。被戴绿帽子,帮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对老郑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这件事他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告诉自己一直轻视的弟弟?这简直就是生怕对方不会嘲笑侮辱他一样。
郑二的反应也证实了警方的推论。这人反复强调郑妍并非自己兄长所出,每次都言辞夸张,表情激动,生怕不能吸引到更多的人围观一样。看看,他大哥多可怜,看着那么风光,原来不过是只乌龟啊!也许在郑二的一生中,都没有比现在更风光的时候。他可以借着给兄长讨回公道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将兄长的阴私公之于众,大肆嘲笑。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警察将郑二带了回去正式讯问。郑妍的生父之谜是一桩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知道的人极为有限。郑家兄弟二人都知情,既然不可能是老郑告诉弟弟的,那么很有可能反过来,是郑二告诉了老郑。
从两人的个性与处事风格来看,后者成立的概率极大。郑二不知道从何处知晓了这件事。他自然会拿出来告诉大哥,一方面是为了狠狠打大哥的脸,另一方面也有讨好对方的意思。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太可能憋着不说。
郑二态度坚决,再三强调,这件事是他大哥亲口告诉他的。他大哥气得七窍生烟,一直强调要给那对狗男女好看。他还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大哥好久。
“明明我大哥都说找他们好好谈谈了,谁知道他竟然会这样想不开呢。”郑二装模作样地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模样,“我大哥就是太重感情了。”
讯问的警察嗤之以鼻,直接表示自己根本不相信:“你少吹牛了!你大哥这几天一直忙着满世界找他女儿,根本就没找过你。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别以为嘴巴一张瞎几把怪扯淡,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我告诉你啊,吴芸已经准备告你诽谤,损坏她跟她女儿的名声了!”
郑二气得一蹦三尺高,带着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也被勾起来重重地砸上了桌子腿,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他的眼睛有点儿外凸,此刻更加像是金鱼眼睛一样了,瞪得让人担心眼睛珠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直接从眼眶中掉出来。他喘着粗气,怒极反笑:“她告我去啊!我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破鞋呢!贱货!以为我大哥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我大哥还没火化呢!做亲子鉴定去啊!”
警察皱着眉头敲敲桌子,冷笑起来:“你说做亲子鉴定就做啊!满嘴跑火车,嘴巴上一句实话都没有。我看你就等着上法院吧。你大哥多少年都不跟你讲话了!”
“哪个讲的啊!”郑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立刻梗着脖子强调,“我跟我大哥干系好的很呢。不信你问问梅丽,那才是我大嫂。就是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生怕露出了狐狸尾巴,才哄得我大哥不认亲情,一心只把她跟她的野种当成祖宗供着。”
警察不耐烦的很,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嫌疑:“行了行了,我看你根本就一点儿实打实的料都没有,专门胡说八道。等着吧,等着法庭传票找你。”
郑二眼睛一瞪,语气激动:“我怎么没有证据啊!明明就是我大哥亲口跟我讲的。大年初四那天,我大哥跟我打的电话。”
警察直接放下了手里的笔,站起身做出要走人的态度:“行了,又来这一套!明明那天只有你打过电话给你大哥。你大哥才没给你打电话呢!浪费我时间,亏我还以为你嘴巴里头能有一句能听的话呢。”
郑二吓得不轻,他没想到警察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的确是他主动打电话给的他大哥,这个帮人养野种的傻子哎,平常根本都不接自己兄弟的电话,那天他一打电话过去,大哥就接了。
郑二不知道他主动打电话给他大哥这件事是警方猜测的,故意直接说出来忽悠他用的。他强行狡辩了两句,他打电话给大哥是为了拜年,顺便再关心一下小侄女失踪的情况,到底还有消息了没有。
“结果我大哥直接说了,找什么找,一个野种,他白帮人养了这么多年,够便宜她的了。我就问大哥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妍妍是陶鑫那杂碎跟吴芸那贱.人私.通生下来的。”
警察轻咳了一声,强调道:“当时吴芸还没跟你大哥结婚,你大哥也有妻女。陶鑫更加是单身,这个,没有私通这回事。”
“啊!她吃我大哥喝我大哥住的是我大哥给她租的房子,她就是我大哥的人!”郑二眼睛一瞪,作势要拍桌子。被警察眼睛一瞪,他才悻悻地松了手,咬咬牙道,“反正就是她对不起我大哥!”
警察冷笑:“全都是你鬼扯淡,一句能听的实话都没有。算了,我不浪费时间,你就等着上法庭拉倒吧!”
也许是连着几次被警察强调要上法院,郑二明显有些慌了。他抹了一把脸,连着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狠狠晃了晃脑袋,咬牙道:“行,我说!本来这事儿我不想扯上外人的。我是听刘老四说的,刘老四是我一个朋友,以前也在牢里头待过,跟陶鑫恰好在一个地方改造。过年的时候,我跟刘老四一块儿打牌,又喝了点儿酒,说到了那个小野种失踪的事情。我是想让朋友帮忙打听打听,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你们警察同志办案不也说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么。结果刘老四大概是输了钱心里头不痛快,又喝了酒,嘴上不把门,就直接嚷了出来,找个鬼,那又不是你大哥的种。”
警察皱眉,简直像是看一个笑话一样:“就这句话,还是喝了酒的话,你就当真了?你害死了你大哥啊,你知不知道?”
“关我什么事啊!”郑二激动起来了,“刘老四说是陶鑫亲口告诉他的。他有女儿,女儿在外头养的好好的,就等着他出去父女团聚呢。”
警察拿着笔敲了敲桌子,冷笑:“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啊?你这是生怕坑不死你大哥啊!”
郑二梗着脖子强调:“没有!我长着脑子呢,我会这么莽撞吗?我当然是认真调查过了。”
警察脸上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近乎于调侃:“难不成你还给他俩做亲子鉴定去了?”
郑二冷笑:“哪里要这么麻烦啊!陶鑫的老娘没等到他出来就没了。呸!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是我大哥帮忙发的丧。他老娘是大年初三走的,初三是忌日,今年又是陶鑫出来后第一次给他老娘办的忌日。我就偷偷地跟过去看了,陶鑫果然去陵园里头看他妈了。他跪在他妈的墓碑前头,让他妈给他托个梦,问问那个小婊.子,噢,妍妍的情况。他亲口说的,妍妍是他的女儿。”
警察依然满是狐疑:“你一说,你大哥就相信了?”
郑二脸上浮出了讽刺的笑容来:“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大哥恨不得把她们当祖宗供起来呢,哪里肯相信。幸亏我当时存了心,把老陶的话给录下来了。然后我直接将录音发给了我大哥,他这才相信我没诓骗他。当时我大哥就气坏了,说要找狗男女算账,我死命劝我大哥,他答应我好好跟人谈,我这才放心下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看上去实在太不悲伤了,郑二又伸手捂着脸,发出了几声不知道是哭还是嚎的声音:“哎哟我的大哥哎,他怎么能这样傻!”
那份录音材料还保留在郑二的手机当中,在警方的一再要求下,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出来。至于那个主动爆料给他的刘老四,郑二也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下来。他出刑侦队门的时候,还一再回头跟警察确认:“这能证明我绝对没有撒谎污蔑诽谤了吧。就是奸.夫.淫.妇!吴芸没资格继承我大哥的遗产,我大哥就是被她给害死的!她应该向我们家属赔偿精神损失费!”
他的眼睛揉了半天也没掉下一滴眼泪,他似乎又忘了要装好一个心痛自己亲大哥惨遭毒手的伤心弟弟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