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 程寻在自己书桌上发现了一朵玫红色的紫薇花。她怔了一瞬,听到身后的苏凌轻咳一声:“文库旁边的紫薇花开了, 挺好看的,是不是?”
程寻回头看向苏凌。
一身雨过天青色学子服饰的苏凌静静地望着她, 眸光澄澈,舒朗清隽。
程寻心说,这是一个喜欢花草的小姐姐。她点一点头:“好看。”笑了笑,她又补充一句:“你也好看。”
苏同学穿学子服皎若明月,穿箭袖明如朝阳,虽说过于中性了一些,但是着实是个怎么看都好看的帅气姑娘。帅气也是好看的一种啊。
苏凌微怔, 神情有些无奈:“不能这么说。”他是男子, 怎能用好看来形容?
程寻“哦”了一声。心想也对,他们说好了,秘密不告诉第三人,她说苏同学好看, 万一有心人多想了, 猜出苏同学是女孩子怎么办。于是,她诚恳道:“我是夸苏同学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听她出言称赞,苏凌勾了勾唇角:“你脚好些了没有?”
“好多啦。”程寻笑道,“怎么样?我坐着四轮车来学堂,是不是特别……”
她一时想不到拉风的同义词,歪着头认真思索。
苏凌心神微动, 低声问:“昨日程夫子没为难你吧?”
他佯作无意,又续了一句:“我感觉,他似乎对我有些意见?”
“……”程寻笑意微敛,她眼珠转了转,瞅着四下无人,干脆也压低了声音,“他没为难我……其实,他不是对你有意见。你知道的,我这个样子,他肯定不想我和书院的学子走得近嘛。”
她并不想她的好朋友对她二哥有误会。虽然二哥让她远离纪方和苏凌,可这原因并不一样。如果让苏同学知道,二哥因为其权贵身份不喜欢他,是不是不大好?
却见苏凌眉眼含笑,神情和煦,他点一点头:“嗯,程夫子说的对。”这一点深得他心,她确实应该远离书院学子。
程寻略松一口气,她笑一笑,又道:“不过他不知道你是特殊的嘛。”
她这句“你是特殊的”让苏凌心情舒畅,他“嗯”了一声:“是,我是特殊的。”
他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了。
“紫薇花?”云蔚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程寻回头看他一眼,颇有些得意:“对啊,紫薇花。”
“能治消肿止痛的是紫薇叶,你要紫薇花有什么用?”云蔚有点不解。
程寻嘴角抽了一抽,心说,果真男女差异就在这里。紫薇花可以观赏啊,看着好看啊。她暗暗摇一摇头,越发觉得小姐姐细心体贴。
有这么一个好朋友真好。
“我喜欢啊。”她面向苏凌,甜甜一笑。脸上黑乎乎的,但是五官精致,笑意盎然。
苏凌听她说出“我喜欢”时,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唇角,心情格外美好。
云蔚摇头,甚是莫名其妙。
程寻老老实实坐了十来天轮椅,一直到七月下旬才恢复了用双腿走路。
这段时日里,苏凌时常给她分享一些小玩意,或是竹哨,或是花草,或是文库里的一本书。程寻想着礼尚往来,也就从自家拿一些零嘴儿,给苏同学带来。
她记得苏同学曾自称不爱吃饴糖,就特意留下其他口味的。有时是江婶做的小鱼干,有时是锅巴。
看见苏同学露出满足的神情,她心里也喜滋滋的。
好朋友嘛,就是有来有往。
八月初,书院休息。程寻一大早就又换上了男装,笑嘻嘻对母亲雷氏道:“娘,我想在书院里转转。”
“怎么休沐日也不歇着?”雷氏皱眉。
程寻一笑:“我都歇了很久了,再不活动腿脚,恐怕都要忘了,人该怎么走路了。”
“说的什么胡话?”雷氏失笑,“你走了十来年的路,会因为歇了十来天,就忘记怎么走?想去玩儿就去,就在书院里,可不要乱走。”
“嗯嗯嗯,知道了。”程寻大力点头,“我知道了,娘。”
程寻告别母亲,直奔文库而去。她和苏同学约好了,休沐日时去文库看书。
书院休沐,大部分学子都回了家,留在书院的,也都是住在梧桐苑的学子们,大家可以做个伴儿,只有苏同学一个人在学舍那边。独自求学,到底是孤单的很。
虽然她答应二哥,尽量不去文库,不过她寻思着只要小心些,不给二哥知道,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近来二哥忙着给即将参加乡试的杜聿指导功课,没有太多的心思管她。
一走进文库的二楼,她就看到了握着一卷书站在窗边的苏同学。
光影落在他身上,拉下长长的身影。他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你来了?”
程寻双手负后,笑意盈盈:“你在看什么书?”
“《浮斋小记》。”苏凌扬了扬书,向她一步步走来。
“哦,你来的好早啊。”程寻笑道。她以为她已经够早了。
苏凌只笑了一笑,心说总不能让她来等他。
他没回答,程寻也不以为意,她在文库踱步,随手抽了本书,翻了翻,摇头:“看不懂,不是咱们的文字,好像是胡渚文。”
“胡渚文?我看一看。”苏凌说话间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同时伸出手来。
程寻闻言眼睛一亮,她转身将书放在苏凌手上:“你认识胡渚文?”
她眼中星光闪烁,苏凌心中一荡,略带骄矜地点一点头:“略微认识一些。”他翻了翻,轻声道:“这是一本讲述胡渚风土人情的书,没什么意思,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好厉害。那么难的胡渚文你都认得!”
苏凌唇角微翘,对她的夸奖极为受用,神色淡淡:“其实胡渚文也没什么难的。”
程寻心说,你不觉得难,我觉得难啊,我们家只有我爹懂,我哥他们都不认识多少的。她越发觉得苏同学厉害,除了箭术好,力气大,还能会外语。
“咱们中土的文字,比胡渚文难多了。”苏凌眼眸轻垂,“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程寻嘻嘻一笑,没有作答,而是提起了一桩旧事:“哦,那次骑射课上,你三箭齐发,云蔚还说用拇指,那是胡渚人射箭的法子……”
苏凌双目微敛,绕过了她的问题:“不是说云蔚出自将军府吗?怎么他箭术还不如霍冉?”
“这我知道。”程寻一笑,“他家里不想让他习武,才让他进书院的。”
苏凌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闲话几句后,苏凌果真要教程寻胡渚文字。
程寻觉得有趣,她也不介意多学门外语。
一个学,一个教,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程寻轻轻拍了拍苏凌的胳膊,小声道:“你累不?咱们要不要下去走走?”
“嗯?”苏凌握住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眉眼温和,“好啊,你想去哪里?”
“小校场后边,有个碑林,咱们去碑林那边吧?”程寻抽出手,指了指北方。
苏凌目光微闪,忽略心底的那点子遗憾,点了点头:“好。”
两人离开文库,路过小舍时,程寻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兔子呢?”
二十来天了,她好像没再见过那只灰不溜秋的兔子。
苏凌身形微顿,神色不变:“沈夫子抱去养了。”
那只兔子大概受了伤,又不肯吃东西,没多久就死掉了。但是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苏凌琢磨着,也许他可以去买一只家养的灰兔子来充数。反正大家都灰不溜秋的,也看不出好坏。
程寻只是随口一问,听说是沈夫子抱去了,也没再多说,不过她的思绪倒是又转了转:“诶,我记得那天是杜聿一路抱回来的,我还以为他会抱去养呢。”
“……嗯,嗯?”苏凌皱眉,这又关杜聿什么事了?
程寻一面走着,一面扭了头去看苏凌:“杜聿同学过几日就要参加乡试了,希望他能高中。”她看了一眼苏凌,声音降低了些:“可惜女子不能参加科举……”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女子地位低,不过系统说了,将来苏同学会努力提高女性地位的。
这么一想,她看向苏凌的眼神更真挚了。
她眼中光彩大盛,几许期待,几许憧憬。苏凌微微一怔,脚步微停:“你想参加科举?”
程寻迟疑了一下,点一点头。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她轻声问:“苏同学,你呢?”
“我?我没想过参加。”苏凌摇头。
八月初,阳光正好,微风徐徐。小校场上有几个没有离开书院的学子在一起蹴鞠,甚是热闹。
苏凌和程寻并未走近,他们极有默契地绕过了小校场,经由山门,去了碑林。
石碑林立,程寻指了指碑帽下的碑文,隐隐有点得意:“这些石碑,是我曾,嗯,是第一任山长建的,碑文你也看了,是四书五经,都是咱们必读的书目,老山长说怕学子在抄书过程中出现差错,就把经文刻在石碑上作为范本,以供校对……”
她一直觉得她这个曾祖父,十分了不起。
苏凌唇角漾起极淡的笑意:“我以为这该在国子监。”
“没有……”程寻含笑摇头,她眼神一闪,看到石碑后露出的半截绯红裙角。
她咦了一声。
“怎么了?”苏凌心中一紧,神色微微一变。
程寻指了指那点红裙角,凑到苏凌耳边,悄声道:“石碑后有个姑娘,我猜是杨姑娘。”
书院女子本就不多,穿这种鲜亮颜色的更少。
她刚一靠过来,苏凌的耳根就红了。他咳了一声:“什么羊姑娘,牛姑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程寻斜了他一眼,继续跟他咬耳朵:“我那天听杨夫子说,杨姑娘有时闲着无事,会来碑林这边看碑文,不过都是在咱们上课的时候。”她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男装,继续说道:“咱们这个样子,多有不便,要不,咱们先行离开吧?别让人家为难……”
杨姑娘看到他们,都躲起来了。他们若一直不走,人家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苏凌脸颊发烫,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说什么,其实他都没往心里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寻猜的没错,石碑后面的确实是杨夫子的女儿杨姣。她随父亲住在杏园,书院里没有同龄的姑娘,颇觉孤单。有时她闲下来了,会摆弄父亲的算筹,也会在学子们在学堂读书时,去书院的碑林里看看,或抄书,或校对。
今日她刚来碑林没多久,就听到人声,她下意识藏身于石碑后。待听其中一人说话,介绍起石碑的来历,她觉得耳熟,疑心是程寻公子。
犹豫了一会儿,杨姣才自石碑后悄悄望去。果真是程公子和那个姓苏的!她心中一喜,然而不过片刻,她就又变了神色。
那两人正低声交谈,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隐约有种“这两人关系很亲密”的感觉。
杨姣在书院待了几个月,偶尔也见过书院学子勾肩搭背,可是像今日姓苏的这般眼神温柔地看着另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见。
她纤细的眉毛轻轻皱起,好像有哪里不对。可到底是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程寻并不知道这些,她在小校场与苏凌告别,心满意足往家走。
江婶站在门口,看见她后,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一把攥住她的手,悄声道:“呦呦,你先随我去换衣裳。”
“怎么了?”
江婶急道:“快一点,家里来客人了,看见你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