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唐晚荻一夕夜谈后,次日清晨,修鱼稷坐着出租车来到渌水山庄的闲庭街,开始寻找关皮皮——这个他在c城唯一认得的人类。
渌水山庄是个很大的住宅区,别墅之间距离松散,大都配有围墙、护栏,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修鱼稷山上山下地转了一整天,在街心公园看了七次广场舞,也没找到关皮皮。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了。还没进大门就看见路边的花坛上坐着四个人:老四修鱼峰、三叔修鱼靖及方雷盛夫妇。
“那娘儿们把我们赶出来了。”修鱼峰气道,“要不是你说不能动手,我他妈早把她撕碎吃了。”
修鱼清与方雷盛倒是很老实,坐着不吭声。
“老六,”三叔咳嗽了一声,“中午和老四出去逛了一下,这一带有山有水,城市里米粮充足,也没发现有狐族,倒是个不错的落脚处。下午我们四个已经分头把方圆十里的地方都做了标记,以后天天巡逻,发现狐族立即清除,过不了多久,这里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族里人都知道,三叔向来与老六不睦,就是在狼王面前也有诸多争吵。三叔自视长辈,喜欢倚老卖老教训小一辈,又爱呼朋唤友结党营私,族里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这次五人来c城打前哨,三叔生怕修鱼稷发现了好地盘独占,立即请缨跟随,还拉上自己一进想扶持的老四,为的就是不让老六一人说了算,有好处一起分。
“三叔,先不要急于找地盘。这里不是沙澜,人类与沙澜各族也完全不同。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先找工作填饱肚子,学会和他们打交道了再说。人类的武器很先进,莫说消灭我们,消灭一整座城市也是一眨眼的事情。”
“六弟,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心了?”修鱼峰笑道,“今天——”
话未说完,公寓楼下的门哧溜一声开了,唐晚荻拎着一袋垃圾走出来,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她发现了他们,但没有上来搭话,只当没看见一般转身走了。
“晚荻,”修鱼稷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再给我一天时间,行吗?明天我一定能找到她。”
“你兄弟今天跟我说话很不客气,”她的态度很冷,“这经纪我不想当了。”
“百分之十二。”修鱼稷看着她,“我们给你百分之十二。”
“百分之十五。”
“行。”
“我需要明天能签上合同,不然的话,我就去找别的活儿。”
“一定。”
“你三妹今晚可以住我这。你们几个男人就睡火车站吧。”
“行。”修鱼稷抓了抓头,“能不能先借我五十块钱?”
她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票子递给他:“加上今天,你一共欠我一百四。”
“明白。”
“不明白我也忘不了。”她淡淡地看了修鱼峰一眼,拉着修鱼清的手,指了指楼上,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两个女人离开了。
“靠!这女人真是拽上天了!六弟,为什么不能吃掉她啊?嗯?”修鱼峰越看越气,将花坛里的一株花连根拔起,扔在地上。
“她是经纪。”修鱼稷安静地说,“人类很狡猾,我们需要一个人帮我们打交道。”
幸运的是,第二天下午,修鱼稷顺利地在街心公园找了关皮皮。
他很快捕捉到她的气味,看着她穿过一丛冬青,步履匆匆,几乎与他擦肩而过。关皮皮没什么大的变化,戴着耳机,穿着风衣,牛仔裤,高领t恤,系一条鲜艳的方格丝巾,气色比以前红润。
皮皮倒是吓了一跳,修鱼稷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运动衫,好像临时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不仅又脏又旧,还短了几寸,露出半个小腿。鞋子也不合脚,前面已被脚拇指顶破了一个洞。
这一带是豪华小区,修鱼稷身材高大,在人群中特别显眼。这身打扮加上一件军大衣就可以叫“犀利哥”了。
“嗨,皮皮。”
“修鱼稷?”皮皮惊呼了一声,“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
皮皮看着他,半天没有吭声。
她当然还记得这位充满文艺范儿的狼族青年以及他艰涩、怪异的口音。但皮皮对他的感觉是复杂的。她们算是彼此仇恨彼此利用的两大阵营。他劫持过她、喜欢过她、凶狠的时候把她扔进鼠洞,在最后关头又放了她一马。
如果没有他送来的那枚戒指,她救不出东灵,也救不出贺兰。
皮皮觉得自己欠修鱼稷一个人情,决定当他作朋友。
两人找了一把长椅坐下。
“你走后,僵尸症在沙澜全面爆发……各族间迅速漫延……我们死了不少人。最后不得不冒险杀进蓄龙圃,在那里找到一条大船就过来了。”
僵尸症?皮皮一惊。
那小菊、金m、五鹿、嘤嘤他们安全吗?也逃出来了吗?
“潼海上不是有妖兽吗?还有那些鳗族?你们是怎么杀进蓄龙圃的?”
“妖兽也被传染了。攻击力变差了,我们这才有机会渡过潼海。”
“蓄龙圃完全被狼族占领了?”
“没有,我们只是抢到了那条大船,里面还有一些海员,就坐船过来了。”
皮皮心中涌出一堆疑问,想知道小菊的现状,但修鱼稷却再也不肯多说了。他掏出了两份打印的文件,换了一个话题:“皮皮,这是两份合同,我不识字,能帮我看一下吗?”
在贺兰离开的四年,皮皮走南闯北,签过各种合同,在这方面自认为比较有经验。
合同不长,只有三页,她仔细地看了一下,道:“一般来说,代理人的提成在百分之十到二十之间,都算是合理的。她要求百分之十五,负责帮你们培训、找工作、谈判——工作不算少,要求也不算高,我觉得可以签。主要是你们不了解人类文化也不识字,想融入这个社会需要很多帮助。与其四处求人,不如找个代理。”
“我也觉得可以。”
皮皮拿出原子笔:“上面要加上一条:除了你们的利益,代理人没有其它的利益,她只拿佣金。”
“什么意思?”
“你要防止将来你们的钱挣多了,她会偷偷地将其它的利益捆绑进来。比如她还代理其他人,到时候跟你们捆绑销售,或者在交易的过程中拿回扣。”
皮皮用红笔一阵涂改:“还有这里:‘如果出现争议,由双方协商解决,协商不成,交由c城仲裁委员会进行裁判。’不能是c城仲裁委员会,这是她的老家,出了事她有可能走后门,你需要第三方仲裁委员会来裁决,所以把c城改成k城。”
修鱼稷完全没听懂,只好点点头:“行。”
“违约责任要对等,她这里写,如果你们违约,应当承担总收入的三倍作为违约金。那她违约,也得承担同样的违约金。”
“好。”
“她说什么时候返还合同?”
“没说,应当很快吧。”
“加上一条:若本合同一方签字并送达另一方后五日内,另一方未能对此要约进行承诺,未将双方签字盖章后的合同返还对方,视为合同未订立。”
“行。”
皮皮帮修鱼稷改完合同,带着他去了一家打印社将合同重新打印了两份:“你会签名吗?”修鱼稷摇头。
“我帮你刻个章子,以后盖章就好了。记得不仅要在最后页盖,还要盖骑缝章。”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打印社正好有代刻图章的业务,皮皮帮他刻了一枚私章,买了一盒印泥。修鱼稷似乎急着办事,道谢之后匆匆地走了。
皮皮找到一家奶茶店坐下来,开始想刚才发生的事。
她到闲庭街本来是想找花青旗,让她尽早搬出去。老宅里不仅有贺兰多年的收藏,还有不少皮皮的私人物品,更有一些重要的票据、证件、图章、钥匙——这些是绝对不能让花青旗知道,或是拿走的。
可是到了门口皮皮的心又软了。人家在沉燃坐了八百年的牢,好不容易放出来,没必要逼人太甚。若大的庭院,万一跟花青旗吵起来,她一生气把自己吃了或者扔进井里那才倒霉呢。还是等贺兰回来,由他自己“请走”花青旗比较好。
没想到刚从大门折回来,就在中心公园遇到了修鱼稷。从合同的情况来看,他带着一批人打算在c城定居。“地界”是狼族政治的核心词。无论到什么地方,狼族做的第一件事通常都是抢地盘,在势力范围的交界处会产生各种血腥械斗。
释放灵族,已给贺兰制造了极大的麻烦。现在狼族也杀过来了。狼族没有与人类共生的经验,只会用森林法则来处理事端,他们的入侵非旦会给南岳狐族带来骚扰,对c城的居民也将是一场洗劫。此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后果……他们会把僵尸症带给c城吗?
皮皮的心凌乱了。这时手机忽响,是永野。
“皮皮,我打听清楚了,观音湖灯会是这个月的二十三号晚上七点。祭司大人会到场。”
“你去吗?”
“去不了。需要邀请,我年限不够。”
“那我能去吗?”
“有人邀请你吗?”
“……没。”
“没邀请不能去。”永野说,“或者你向祭司大人提一下?”
“我才不提呢。”皮皮在心里“切”了一声,丢份儿。
那边传来笑声:“祭司大人还是很关心你的。”
“永野,关于我的事,你没乱说吧?”
“不敢。放心吧,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皮皮挂掉电话,心中一阵失落:她记得花青旗提到过观音湖大会,还说贺兰肯定会到。听语气,她是早已被邀请了。
签约之后,唐晚荻表现出极高的工作效率。
首先,她帮修鱼稷一行租了一个农家小院。主人全家要去上海打工,因为地段偏僻,背靠荒林,要价不高。唐晚荻过去一阵死磨硬泡,又把价钱杀到七折。小院是新建的,四间正房窗明瓦亮,新床新被,炊具齐全,唐晚荻给他们买了一些日用品,手把手地教他们洗澡、刷牙、上厕所。给修鱼清报了汉语学习班。
因为没开始工作也没有挣钱,修鱼稷看着唐晚荻当着自己的面一张张地数着钞票、替他们垫租金、垫路费、垫学费、垫饭钱……非常地不好意思。
而三叔和修鱼峰却觉得唐晚荻这么做,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
住进农家小院的第二天晚上,唐晚荻拎着两大包东西跑过来,告诉他们工作有了。随即从包里掏出一堆杂物:雨衣、胶鞋、铁桶、头灯、手电、布袋……
“这是干嘛?”修鱼稷问。
“抓蚯蚓。”
“这也是……一种工作?”余下四人纷纷抬眉,一脸鄙视。
“蚯蚓全身都是宝,”晚荻认真说道,“可以做高级观赏鱼饲料。中药叫它地龙,可以治中风。身上的粘液可以提炼化妆品。城里人爱钓鱼,卖蚯蚓做鱼饵能挣不少钱!”
“不干,太丢人了。”修鱼峰烦躁得一脚踢翻椅子,“你能找点像样的工作么。”
“像样的工作有,你会吗?”晚荻走到他面前,从地上拾起椅子,扶正,放好,“你会砌墙?会炒菜?会做木工?还是会开车?——大字都不认识一个,能抓蚯蚓就不错了。”
养蚯蚓的农场在城北,倒是不远,坐公交一个小时就到。晚荻带着四个男人下了车就开始全副武装,穿着雨衣胶鞋,戴着头灯提着铁桶,将布袋绑在腰上,一起走进农场。
里面已聚集了不少挖蚯蚓的人,一半以上是女子,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的,能吃苦、有耐力、身手敏捷、动作麻利。大家都蹲在遍地鸡屎牛粪的土里翻找着。
虽然一路埋怨,到了工作地点,修鱼峰二话不说,跟着三叔、老四、妹夫加入了挖蚯蚓的队伍。
“动作要轻,蚯蚓听力很好的。”晚荻嘱咐了一句,“一只桶装四百只,一桶十二块。”
夜晚下着小雨,据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抓蚯蚓,它们全都从土里探出身来,身子至少有三分之一暴露在外。
四个男人左右开弓趴在地上大干了起来。眼疾手快,一抓一把,迅速向前移动。干了四个小时,一起来的人都累瘫在地,或坐着抽烟,或吃着饼干。只有修鱼一家人保持匀速和高效。晚荻在一旁都看呆了,紧接着都觉得有愧了。看着堆起来的一桶桶蚯蚓,心想,有这四个男人,同来的人还能挣到钱吗?
修鱼稷带着三人一口气没歇地干到天亮,中间只喝过一次水。结账时一共挣了五千块。晚荻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七百五。
回来的车上,四个男人都累了,修鱼稷和方雷盛坐着睡着了,修鱼峰不知从哪里捡到一根烟,不熟悉地抽着。
唐晚荻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树影,打了一个哈欠。
“哎,丫头,”三叔忽然道,“一晚上什么也没干就挣了七百五,挺舒服的吧?”
“咱们明晚还来,”唐晚荻道,“再接再厉。也许不久你们五个的生活就奔小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