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想法刚要成形, 桌上的另一部电话铃声大作, 缪虎只觉心脏也要蹦出,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覆笼周身。
“繆队!怀瑾她……”
缪虎等对方说完, 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空气中的虚无……她一直知道自己被跟踪——这是他的第一个结论, 随着这个结论的确定, 很多事情他都要重新定度。
跑了……她真的跑了……之前的一切都是烟.雾.弹!是啊,怎么可能要从渝陪赶到玄武来??这会儿她怕是早就回了她的那个根据地大本营了!
他恨得牙痒痒,这个怀瑾在最后还是耍了自己一招儿!如今该如何向上峰交代?自己逼得她身份败露跑了?不不不,这定不是上峰想要的结果……
尚且不能报,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周碧青……董知瑜!对!自己手上起码还有董知瑜!不能再让她跑了!等把她抓起来, 说不定还有什么发现!那个周碧青为什么没有再露面?……为什么这么些天来董知瑜都没有和她的据点上任何人联系的迹象?除非……除非她的据点就是她的家!她的同党都在她的家中!
“给我抓捕董知瑜!!”
游府西街西侧的巷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板一点一点地开启,董知瑜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用望远镜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多亏了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即便在冬天,错综复杂的枝桠也构成了一张掩护网, 足以抵挡来自四周各个制高点的视线,而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棵老榆树下竟藏着这样一个机关。
清晨的这个时刻,各种小生意人都已经活跃起来, 卖早点的、卖菜的、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千百年来,他们勤勤勉勉,在复杂的世道中谋求生存。
董知瑜这两天买来的白菜都放在了竹筐中, 拿扁担挑着,竹筐上盖着张脏兮兮的帆布,帆布下伸出几支叶子来。
她穿着身半旧的粗布棉袄,裹着头巾,回头看了看这棵老树和这个院落,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归来,总要到玄武城解放时,她想,而自己这一走,必又将给这所多灾多难的宅院带来更多的不幸,这是祖辈留下的产业,抗战时期给晦国人占了去,这是怀瑾为自己赎回的家园,如今又要落入敌人手中……
可是,怀瑾终究想通了,解脱了,她不再为了那个日暮气奄的“主义”而尽效愚忠了,不再为了那些与生俱来的牵绊将自己钉牢在一块锈迹斑驳的板上,这么多年来她的枕边一直放着叶芝的诗集,愿与你化作一对白鸟,瑾,就快了。
她竟在厚厚的、半旧的围巾后扬起了唇角,再见,老宅,就像以往的那么多次再见,我还会风尘仆仆而又碧波不惊地归来,她想。
一小时后,缪虎的行动队砸开老宅大门时,天才刚刚大亮,邻居们战战兢兢地从窗帘后往这所深宅大院张望,真是户多事的人家,他们想。
而此时的傅秋生正往机场赶去。昨夜从金钟派被放回,他给玄武的毛局长打了加急电话,请求面见,早晨又给渝陪行营打了电话,帮怀瑾请了长假。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要为怀瑾争取一切可能的时间和机会,不能让她沦为党国的叛贼,他在二月的江风中咬紧牙关。
缪虎的一只脚沉而又重地踏进了这个院门。没人了……没人了……没人了……从黄埔路赶来的一路上,他的耳朵里不停回响着这三个字,在汽车的后座,他甚至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定这是不是他在办公室临时搭起的床上睡着时做的一个噩梦。
然而它却不是。自己最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怀瑾跟丢了,董知瑜凭空消失了,连同周碧青、徐根宝,甚至那个孩童,都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他的监视下消失了。
院门里,他的一队人马丧气地站在两侧,低着头,等候他的训斥。
西面厢房门口晾着一排小孩的尿布,他走过去,拿手摸了摸,还是半湿的。
转过身,一缕白气从他口中呵出:“有什么发现?”
一时无声。
“问你们话呢!!”他终于没有忍住,大吼出声。
“繆队,请到里面来……”领头的战战兢兢回道。
缪虎跟着他走进厢房,桌子上的那套设备并不陌生,审讯室里经常用到,那是一只播放机,这么先进的东西,普通的老百姓家中是不会配备的。
领头打开播放机,孩童的哭声顿时弥漫开来。
“繆队……这些天来,她就是用这个……迷惑了我们……”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领头脸上,“啪!”又是一记。
“没用的东西!”缪虎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在此刻缓解他的愤怒。
回到国防部办公室,缪虎坐在椅子里,使劲捏着自己的印堂,副队长远远站着,耷拉着脑袋,此刻的缪虎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知道。
光发怒是无用的,缪虎明白这个道理,他开始重新梳理这一切,事情突然复杂至极,想得他头痛。
“董知瑜这几天一直用小孩的尿布和哭声录音来打掩护,毋庸置疑,她掩护的是周碧青一家离开这件事,而早在二月五日晚,周碧青就向总务处请好了假,也就是说,四天前,周碧青一家三口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当天或者随后不久,他们得以逃脱,而我们的人最后见到董知瑜是昨天中午,也就是说,她是昨天中午至今天早晨这段时间跑掉的,那么这之间间隔的两三天里,董知瑜做了什么?或者说,她为什么要留下来做这些掩护?她为什么不在几天前和周碧青等人一起离开?”
“繆……繆队,她们的反侦察能力太强了……我们是初五、二月二日开始实施跟踪的,到初八、二月五日,周碧青一家就做好了出逃准备……”副队长嘀咕道。
“不如说是我们的人太不中用!”缪虎呵斥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我们最后一次测到的那组电波,就是二月五日晚发出的,那组无法破译的电波,一定和周碧青一家的出逃有关……可董知瑜留下的这几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又和怀瑾的消失有关?”副队长试探着问道。
“怀瑾!”缪虎的脑中好像要接起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来,“怀瑾今天凌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董知瑜也在这前后的时间里跑了……”
……
他赫然站起身,副队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录音!录音!”缪虎一拍脑门,从抽屉里拿出录有怀瑾和董知瑜电话内容的磁带。
屏气凝神,戴上耳机再听一遍,仿佛处处可疑,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倒带,再听,快进,再听……
他倏地睁开眼,“去我家把太太接来,让她带上毛线和织针。”
“啊?”副队长以为听错了。
“啊什么啊!快去!”
挹江门城门口,远远便看见两个行动队的特务手持一张照片逐个检查出城的人,董知瑜知道,那定是自己的照片。
要到江边老李那里搭船,就必然要先出这城门,可如今他们摆开了这样的阵势,还如何出去呢?
她蹲在路边,装作规整筐里的白菜。不知为何,思绪竟飘到了四零年的那个冬天,怀瑾和她救出了那些慰安妇,过江时,怀瑾手持军官证和渡口处盘查的晦国兵斗智斗勇,最终有惊无险。
此时她又到了哪里?有没有成功摆脱敌人的追踪?在城门盘查的特务前,她竟揪着一颗心,担心起怀瑾的安危来。
突然,一个身影冲向了自己,从筐中抓起两颗白菜,抱着就要跑。
董知瑜愕然看向那个突至的身影,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身形却极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