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笑意从董知瑜的面孔下掠过, 微妙得几乎不着痕迹, 却没有逃过怀瑾的眼睛,南云忍将眼珠子往上翻了翻, 以示无奈。
“看来是第二种。”怀瑾绽出了笑容。
三天后的五月五日, 玄武城内一片欢歌笑语、旌旗招展, 那场面比起过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蒋经纬一身上将戎装,携夫人衣锦还都,在中山陵接受各界人士的礼拜。想当年晦军即将攻入玄武城,他带着夫人在某个雾蒙蒙的清晨搭乘“美龄号”悄悄西去,留下一座即将沦陷的城都和十万不知天命的守军,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戎马归来,不知当年留下守城的那些将士如今还有几人活着迎接他, 而玄武城活下来的百姓还是把这一天当年来过的。
怀瑾看着石阶顶端精神焕发、被左拥右簇的蒋经纬,一个王朝的统领者势必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能屈能伸的特质,她的思绪浮游在这场盛大典礼之外, 而自己和董知瑜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做统领者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们缺乏对权力的渴望,缺乏对社稷的野心, 缺乏这种野心所促成的能屈能伸的特质。
蒋经纬的发言不忘提醒大家远在东北的一片战乱,而怀瑾等人的东北之行,便定在还都大典后的第二日。
这次行动董知瑜带了徐根宝一人, 将周碧青留在玄武,她毕竟公职在身,不易脱身,再者这样的行动带上周碧青也不见得有多大的作用,不如将她留在玄武,也算是保护这条线的力量,只是苦了这对小夫妻,徐根宝这次北上执行任务,生死未卜,这一别也不知吉凶,不过他俩也明白,当初宣誓加入赤空党时就意味着这样的时刻随时会到来。
怀瑾和南云忍自是要深入虎穴,而她俩的分歧就在于是否带上真纪。
原来这两日南云终得与真纪相见,两人本是同宗同源,再加上当年真纪舍身替南云挨的那记枪子,见了面自是有着万语千言,南云既然知道了真纪与“阿波罗”任务无关,也就闭口不提,只说过两日要去一趟东北,然而真纪通过前面和怀董两人的纠结已经猜出一二,她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既然这层窗户纸几乎捅破了,南云想到怀瑾之前在山中木屋说到的话,真纪一人流落异乡,真的感到快乐吗?她若不想念故土,当年在《咏梅》又怎能撰写出那样满是乡愁的文章来?想到这里,南云便有了发展真纪并带她去东北一同执行任务的想法。她也知道怀瑾定是不赞成的,她曾警告过自己,不要让真纪沾染政治,然而当初真纪的果敢曾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总觉得,若稍加培训,真纪定不是池中之物,何况她也隐约听闻,真纪这一批随军艺妓在来到韬国前接受过一些基础的间谍训练,所以前阵子自己也误认为玄武的接头人是真纪。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要问一问真纪本人的意思,南云便避开了身份不谈,只问真纪可否愿意随自己去东北,尔后从东北一道回晦国。
一年前真纪曾谢绝过南云带她回晦的提议,可现如今,有了前阵子那场横亘在怀董两人之间的误会,再加怀瑾失势后自己的工作立马被摘除,甚至被车间组长隐晦地要挟,她已然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多余,继续留在韬国,无疑是给怀瑾加重负担。
南云的及时出现仿佛给她带来了一条新路,原本她只打算默默地在玄武生活下去,等怀瑾去了渝陪,自己与她划清界限,可她也知道怀瑾不会放自己在玄武不闻不问,将来势必给她、给她们制造无数的麻烦,这与自己当初留在韬国的初衷相悖了。
也许是时候,回到海那边的故乡了。
南云与真纪谈过,便去找怀瑾告知其意,却遭到怀瑾的强烈反对。
“怀瑾,前几天在木屋里,你亲口跟我说你可以让真纪随我回晦国,如今怎么出尔反尔??”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你与她都远离政治,你带她回晦国让她好好生活下去,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如今你要带她去东北执行任务,再带她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吗?你要拉她入伙,加入你们那个赤空组织!”怀瑾紧抿薄唇,眸中射出一道犀利。
“怀瑾,”南云并不惮于怀瑾的质问,“你不是造物主,你不能规定我的前路,也不能决定真纪的去留,你我都不能决定,那是她的决定,真纪她不属于你。”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怀瑾。
怀瑾与她对视两秒,“南云,我确实不能规定和决定你们的人生,但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作为朋友的忠告。”
小屋里,真纪边对行李做着最后的归整边哼着一首古老的小调,那是她的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离去的亲人教给她的童谣,这些天来,这些遥远的记忆开始复苏。
有人轻轻叩门,她愣了片刻,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怀瑾君,我知道是你。”
这一句让怀瑾有些意外,这些年来,这个叫真纪的姑娘,看似柔弱不经事,却往往在出其不意时显出她的通透来。她淡淡地笑了笑,随真纪走进屋来。
“怀瑾君,这本书,你若不嫌弃,留与你作个纪念。”
怀瑾缓缓接过那本书,上次见它是几年前一个夜晚,她女扮男装潜入真纪房内,将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头,真纪让她打开抽屉,她看到了这本《故乡的雪》。
“这本书伴随了我很多年,帮我一解乡愁,如今我要回去了,回到我的故乡了。”
“我知道你已经作了决定,我今天来,是想和你一起梳理梳理,这决定里是否有不成熟的成分。”
真纪听了这话,垂下眸颔了首,“怀瑾君,你坐,你看,我随身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件贴身衣物和药品,其他物品都寄到南云社长晦国的家中。”
“真纪,我第一次与你交谈,你就告诉我,因着你的家庭背景,你痛恨战争,痛恨你当时的身份,去年晦国侨民撤离时,你坚持留下来,你说所谓的故乡已经物是人非,你不愿意看到战后的晦国,如今,南云社长突然回来,你也突然改了主意,我很担心,你是不是陷入了什么思维的误区。”
“请不要担心,曾经的我的确抱有那些想法,真纪没有忘记,我依然对战后的晦国心怀忐忑,不知经过一年的疗养,归去的士兵是否洗去了恶灵,是否找到了灵魂的安宁,不知饱经战乱的平民是否得以安居乐业,但我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逃避,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关切着这一切的。”
“是什么让你突然意识到这些?如果南云没有来,你还会回去吗?又或者,你的决定是否与前段时间发生的误会以及你丢了工作有关?这才是我最为担心的。”
“坦白地说,有关又无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确实让真纪感到了一些不安,但这不安让我真正去思考了一些事,这些年来,真纪活得太过混沌,想战争结束,想脱离军部,想过点平安的小日子,想离怀瑾君你近一些,这样就很满足,可这样的真纪没有理想,没有大义,因此在丢了工坊的工作时,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回想过去的几年,真纪觉得活得最带劲的时候,都是参与到你们的事业中去的时候:当年和董小姐一同营救你,后来加入《咏梅》。再看看我身边活得带劲的人:怀瑾君你、董小姐、南云社长,你们都是有理想有大义的人。真纪突然明白了,在这样的乱世里,生命的充盈不在远离罪恶,而在改变罪恶。所以,怀瑾君,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如果南云社长没有来,也许真纪一下子想不到回晦国,但真纪会非常沮丧地在玄武过活,也许过到某一天,也会想到回去,但她来了,带给了真纪这条眼下最好的路。”
怀瑾的指尖不经意地抚着手中的那本书,她凝神听着真纪的话,半晌,“真纪,你长大了。”
真纪“咯咯”笑了起来,“原来真纪在怀瑾君眼里一直是个小姑娘。”
怀瑾微笑了笑,随即又拧起眉来,“你想要理想和大义,我却仍然希望你远离政治。”
真纪的面孔上闪过一丝不解,一直以来,怀瑾的身份自不必说,董知瑜的身份她已大抵猜出,就连突然回来的南云,她断定必是与某个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趟东北之行,也必然是执行什么政治任务,事到如今,怀瑾却劝她远离政治。
“真纪,你要投身理想我不阻拦,可你想好没有,你的理想是什么呢?不瞒你说,若不是身不由己,我愿隐世,带着所爱之人退去。如今我不想看到的是,你被南云吸收,投身政治,我这么说与她是什么身份无关。”
真纪听她这么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怀瑾君你是累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被南云吸收’具体指什么,就我而言,我想回晦国后和南云社长一起办好她手头的女性刊物,为晦国女性做一些事情,如果可以,也为韬晦两国女性的友谊发展做一些贡献,我想,这不算是投身政治吧,应该算是社会公益事业。”
怀瑾听她这么说,内心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南云将真纪发展成一个谍者,走她和董知瑜的老路。
“怀瑾君,我算是幸运的,结识了南云社长,可以有机会做这些自己想做的事,当年和我一同在军中服役的姐妹们,回国后不见得有这样的运气呢。”
“如果这是你的理想,我也就放心了,你跟着南云社长,起码我知道她对你的善意,去年在车站送别她时,她就说过,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晦国,她都会照顾你。”
“真纪不想一直做那个受人照顾的人,真纪希望可以帮到所有对我好的人,”真纪说到这里眼中突然泛起泪光,她站起身来,“怀瑾君,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你在我的心里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真纪想……想把这句话告诉你。”
怀瑾抬头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一时所有的话都是多余,她明白,这个懂事的姑娘不需要她的回答。
夜深了,五月初的夜晚还有一丝凉意,董知瑜披了衣服出来迎她,“回来了?谈得好吗?真纪还好吗?”
怀瑾将她的前襟细细掖好,“瑜儿,我在想,有时候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作用。”
董知瑜握住她的手,“嗯,同时也低估了他人的认知与能力。”
怀瑾揽过她细瘦的肩,“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处理了一些事,继续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