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不太喜欢这位特派员——这是她听完录音后的第一感觉。
审讯赤空党的场面她经历了不少, 印象最深的是涂掌柜, 当然了,那桩事件也与自己休戚相关。然而她总认为, 让人扛得住酷刑的是一种磐石不可移的精神力量, 而这种力量定是贯穿始终的, 所以, 涂掌柜从被捕的那一刻起便紧咬牙关,自始至终不出声。
晦军投降前,她曾设想过,若自己被捕并且没有机会自尽,要怎样做才能让一切结束得快一些?她认为消磨对方耐性的唯一有效方法, 就是让对方看不到希望,因此她会选择永久地沉默,如有机会便咬断舌根。
而眼前这位特派员却在两天之内时不时透出半句一句的信息, 这在一定程度上对施刑者是一种鼓励,对于自己来说,这本该是件好事, 然而他偏偏掌握着董知瑜的命脉。
到了这一步,她依旧不晓得特派员对董知瑜了解多少, 他知道这个据点每个人的姓名、身份吗?或者,他知道这里面有位女性吗?
这是她一直所担心的, 目前在逃和死亡的均为男性,如果他招出这里面有女性,那就意味着董知瑜的危险翻倍, 若他再说出此人从汪伪开始就潜伏着,那么只能是董和周之中的一人了。
此时离段雨农限定的三天还剩下两天。
安平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阿波罗”收到了信号暂时蛰伏,整个计划暂时封锁。顾剑昌在妻妹家焦灼地等待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接应他的同志,正当他心急火燎准备跟着这位同志回“老家”并打探玄武的消息时,却被告知四个字:原地审查。
顾剑昌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以告诉我,其他几位同志的安危吗?这几天我做梦都在想着他们。”
“对不起,老顾,”来人摸出一支香烟给他,“你是老同志了,纪律你都清楚,审查完成前我什么都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要听你说。”
顾剑昌点燃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这是一件怪事,我琢磨了几天都琢磨不透,‘彼岸’当时是怎样觉察到危险的?”
“这么说,是‘彼岸’救了你?”
“没错,那个叫董知瑜的女娃娃。”再吸一口烟,他眯着眼睛,开始回忆那天的所有细节,然而他有一种预感,如若找不到董知瑜,解不开那个迷,他自己的嫌疑恐怕是很难排除彻底了。
没有人知道特派员还能坚持多久,他们甚至不敢再动刑,生怕他一个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副队长一脸愁容,翻来覆去地听着审讯录音,有意无意地拿它核对手上的书面记录。
突然,他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整个人往前倾去,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记录。一旁的怀瑾看了他一眼,虽未动声色,心里却一沉,眼看就要熬过去了,他要出什么幺蛾子?
“哎?怀参谋……”副队长摘下耳机,“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你说。”
“这个人怕水!你看,他录音里几乎所有开口的这些时刻,都是在对他倒吊浸水之后!”
怀瑾只觉心脏猛一收缩,没错,她其实早就发现了,而这两天来,她一直祈祷别人不要发现这个规律,她估计特派员撑不了多久了,很快就要到放弃他的时候了。
“来来来!把他绑好,打桶水来!”副队长沉浸在这个新发现所带来的喜悦中,还没等怀瑾发话,便张罗了起来。
那感觉又回来了,刚转过九十度,特派员已经恶心到颤栗,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随着刑具的加重,他以为这一招永远地过去了,他可以忍受各种各样的疼痛,唯独水,确切地说,是在水中窒息的感觉,让他空前绝后地害怕。
“告诉我们,汤包铺的据点,还有谁跑了,‘阿波罗’是谁?”
眼看那灰白的水面没过了自己的头顶、眼睛……特派员突然觉得,也许这一次自己死了呢?也许就这么一下,自己就永远地解脱了!他破天荒地睁开眼,第一次在水中睁开眼是六岁那年溺水的时候,在那之后,这炼狱般的恐惧感只有在噩梦中才会重现。
他本能地张开嘴,无处不在的水毫不客气地涌入他的喉管,水,无处不在,它侵入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三十年前的噩梦重演,竟是那样地熟悉……
突然,他的头又沉重起来,水退去了,头又回到了身体的上方,他没有死,自己居然没有死!
可却不像三十年前得知自己没死那般开心!他更绝望了。
他的记忆开始模糊,只觉自己的身子渐渐小了起来,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慢慢地,慢慢地他快要掉进河里了,他开始挣扎,意识模糊中看见一双近乎倒立的军靴在向自己靠近,他翻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军靴的主人,可他的视线却并不比意识清晰。
“‘阿波罗’是谁?‘阿波罗’计划是什么?”
这声音在他的耳鼓中潺潺流动,忽远忽近,怎么?竟是女人的声音?“厨房的菌子烧起来了……”这两把声音真像!
“厨房的……菌子……”他小声嘟囔着。
是那把声音拼劲全力在保护自己,不能出卖她!他和自己抗拒着,却又没有了力气,不要花那些力气行吗?只要不再进入那水中的炼狱。
“什么?”怀瑾不解。
一旁的书记员也是一脸的茫然,看看犯人,又看看怀瑾。
“把桶拎过来。”怀瑾下令。
“‘阿波罗’……”特派员急急地将这三个字吐出。
怀瑾抬起手示意一旁的人,然后弯下了腰,“‘阿波罗’是谁?”
“我……不知道……”
怀瑾正欲直起身子。
“但是……”特派员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下了,偌大的审讯室,空气中抖动的都是心脏搏击的声音,“但是,信物……信物是人偶……女人模样的人偶……他们中……有人认得……”
“谁认得?”
“不知道谁……我去了……才知道……”
书记员飞快地记录着。
“很好,你还知道什么?‘阿波罗’计划是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的内容……”
那懒洋洋的无处不在的物质又环绕在自己四周,他突生厌烦,鼻腔的肌肉瞬时松了下来,原来水也没那么可怕,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竟像一尾鱼,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了……
“等等!”
一个男人的声音闷闷地传到水里来,太晚了,他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太晚了。
“等等!!”
男人的声音突然近在耳边,却又永远地散去了。
副队长将他转了正,使劲地拍着他的脸,“你给我醒过来!……妈的!这么快就不中用了!”
“他已经坚持了很久了,”怀瑾往门口走去,“信物,对方是不会再用这信物了。”
深夜,任之行打开暗墙,取出发报机:彼岸获释。
那一头的安平,电讯科将这则标有“绝密”的四字情报送去了首长室。
多年的战友还是出了事,对于这一点,任之行早有思想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组织上给了他一个任务:接近并考察董知瑜。
他在丁家桥的线人告诉自己,今天上午特派员牺牲,牺牲前告诉了敌人“阿波罗”的存在,但不涉及计划的细节,线人也告诉自己,中午时分,董知瑜和其他嫌疑人都被放了出来。
此时悠心坊的这处公寓内,董知瑜并无睡意,虽是被放了出来,这件事于自己就像一场灭顶之灾,董叔、顾叔、小石头……下午她才知道,董叔当天就走了,那是儿时那个家里活着的人中除姑姑外最亲的人了。
而顾叔呢?没有听说他被抓,也可能他被秘密抓捕而不得之。至于这整桩事,组织知道了吗?她没有电台,一时无法和安平取得联系,但她想,特派员这么久没有音信,组织定会通过玄武的其他党小组了解到这件事情。
特派员这次来玄究竟所为何事?他牺牲前又交代了多少?她想去找怀瑾,想去找玄武其他的同志,然而她知道目前还不能,按照惯例,刚获释放的嫌疑人定会受到监视。
白龙巷的宅子里,怀瑾的心并未因为董知瑜获释而轻松下来,她甚至感受到了更为逼人的压力。
董知瑜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干这危险的行当了!这是她给自己下的一道死命令,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坐视不管,如果说之前的她们还抱有一丝侥幸,那么壹陆零行动就是一记震彻耳膜的警钟。
而壹陆零之后,她还有层层局面需要打开。她需要去向董知瑜解释董旬的死,她并不太担心这一点,作为一个老特工,董知瑜应该理解自己当时的做法。但她还要去解释那粒胶囊的本意,自己的原计划是怎样的,她不想告诉她这些,但转念一想,告诉了她,才能更好地说服她离开。
更为糟糕的是,董知瑜怎样去向她的组织解释事发当时的一切?她是怎样获知危险的?几年以来,两人达成一致,为了安全起见,在董的组织面前,怀瑾对董知瑜的身份永远都不能是一个知情人。
至于“阿波罗”,她深邃的眼眸望进窗外的黑暗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不露声色地溺死了特派员,她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情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可能会见到一位老友
让大家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