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是所有人类都要穷极毕生去面对的课题。
年轻时跌跌撞撞, 成长后云开雾明——大部分过程通常非常平凡, 而曾经“平凡”的杜宇自然也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应有的过程。
结果呢?
他的自知和自恰,好像不仅难于其他同龄人, 甚至在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超级无解命题。
杜宇是谁, 是个雾都默默无闻的穷小子, 是曾经造价高昂的长生克隆人十二号, 还是藏着毁灭人造人方法的毒匣子?
谁又知道。
深夜, 程北坤已经安静地睡去。
杜宇却像躺在冰块上, 全身冷得清醒至极。
最后这家伙实在熬不住, 悄悄地坐起身来想要离开。
程北坤表现得很警惕,立刻微微睁眼,带着睡意问:“怎么了?”
杜宇:“上厕所。”
程北坤这才松开搂住他腰的手。
杜宇心烦意乱地离开卧室,晃到厨房拿了把刀, 站到水池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最后拿出刀在掌心上狠狠地一划。
鲜血立刻从白皙的手掌上涌了出来, 淅淅沥沥的红简直恐怖。
杜宇又疼又迷茫, 嘟囔道:“这看起来不是很正常嘛?”
“小宇!”
背后一声带着怒气的呼唤。
杜宇回头发现程北坤站在门口, 吓得赶紧用水把池子里的血冲了下去,结巴说:“秃、秃秃,我吵到你了?”
“你在干什么?”程北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胳膊皱眉仔细瞧:“你干吗自残?”
杜宇:“没自残那么严重吧,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我的恢复能力到底有多快。”
此时此刻, 那伤口的血痕已经凝固了。
正常人被割这么深,早就哭喊着跑去医院,所以眼前状况着实难以解释。
程北坤心疼地用力按下他的胳膊,把他抱在怀里:“我知道你身体产生变化,你会很害怕,但是你能不能别做傻事,我会让医生、让研究基因的专家帮你找到原因的,嗯?”
杜宇刚才的确有点心智崩溃,如今靠着最信任的人,烦躁的心又一点点平静下去,不由轻声说:“嗨,我没那么矫情,我就是好奇而已。”
程北坤再度拿起他的手检查,见刀痕完全不再流血,才拉着这家伙往卧室:“消消毒,好好睡觉休息。”
杜宇老实地随程北坤离开。
水池子的血迹完全被冲走了,干干净净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诺亚公司关闭的消息,终在二十四小时内变成铺天盖地的头条新闻,人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公司的恐惧,渐渐朝法国政府和欧盟转移,关于基因科学的讨论也走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程北坤喝着早茶的时候暗想:大概人造人能不能被社会接受,日后何去何从,是个由全民讨论和决定的事吧。
他所能做的就是提供更多信息,而不是给出答案。
毕竟其中孰是孰非有无数种对错,谁都不可能给出答案。
与此同时,杜宇也在盯着平板电脑里的早间新闻出神,半晌后瞧了瞧手心,举起来说:“秃秃,你看!愈合了!”
程北坤望向他留下浅淡伤疤的手心,痛惜和无语五五开,皱眉骂道:“以后再这么瞎折腾,我就——”
“先生,有客人。”徐姐忽然闯进餐厅。
程北坤这房子完全是私人生活空间,不对公司高管之外的商业伙伴开放,也不会随便告知任何人,闻言不由皱眉:“客人?谁?”
徐姐紧张低声报告:“警察局的。”
程北坤暗自啧了声,瞧向杜宇。
杜宇立刻哼哼:“别想支开我,到现在你还不跟我坦诚,想让我死不瞑目啊?”
真是乌鸦嘴,程北坤:“……”
徐姐:“怎么办,要叫律师吗?”
程北坤摆摆手:“没关系,带他去书房等,我们稍后就过去。”
徐姐赶忙点点头忙活去了。
杜宇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秃秃,是高家人派来催促你的,还是来抓你的啊?”
程北坤无奈回答说:“这两种状况都不怕,最怕就是来求我帮忙的,我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来的人是许久不见的张山风,这人曾因过分耿直惹得程北坤极度反感,受伤后也是修养了好一阵子,没有再到程北坤面前刷存在感。
如今不请自来,为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程北坤带着杜宇进到书房,不冷不热地打招呼:“张警官,好久不见了。”
张山风仔细打量过他们两个人,然后微笑:“不必客套,我是有件急事想跟你商量,打扰了。”
程北坤落座,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张山风问:“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废弃医院里找到的疯女人吗?”
程北坤皱眉。
杜宇说:“记得,有个疯疯癫癫的,画了本诡异的漫画,还在关键时刻打开声波仪救了我的命!她不是被警方带走了吗,怎么,出事了?”
张山风道:“她被带去首都生科院进行体检,被证明是个至少没有受海墨改造的人类,而当初证明与她dna基本相同的音乐家许子涵,经我们秘密调查后,才确认是个本不该存在的改造人!”
程北坤仍旧保持平静:“这个我早就猜到了,通过她的画册、她疯癫的言行举止和整件事的细枝末节,多半是被狸猫换太子的戏害了。想必两人曾在那所医院一同生活,然后在变故中发生了克隆人取代本体的社会地位的悲剧。”
张山风点头:“没错。”
杜宇不耐烦地说:“可是这事你找秃秃有什么用啊,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过克隆人和本体之间的权益关系啊,该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
“别急,听我解释。”张山风说:“许子涵用人造人身份活跃在社会上,本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当时领导权衡利弊,不想在没有处理方法的时候打草惊蛇,索性就留着那个女人被暗地监控——没想到,我们因此发现了更复杂的问题。”
程北坤端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分析:“让我想想,她一个人造人能造成的问题有限,对政府而言,复杂的肯定是群体性潜在危机,我猜,许子涵并不是孤身一人生活着的,而社会中的人造人也远远不是她一个,或许背地里有个组织,供人造人交流社会资源、医疗手段、资金财产之类的也不一定?”
张山风颔首:“程先生聪明,这个组织确实存在,名叫fish,规矩十分严密,而且势力极为庞大。”
fish……鱼……
如梦令里的七条鱼。
程北坤忽然很惋惜没有知道苏夙那些故事的后半截,想了想才说:“这是当然,人造人本就是优于自然人的新物种,在社会的弱肉强食中更容易获得胜利,为自己谋取更大的福利,最终成为自然人的威胁势力,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张山风尴尬地抿了抿嘴,说道:“他们的问题政府肯定要有处理方案,但更需要依赖于人民的力量。我这次来,就是希望程先生能在民间组织对抗fish的力量,保护大家共同的利益——毕竟你在商界和娱乐界都很有影响力,是当之无愧的领袖型人物。”
程北坤这辈子听得恭维实在太多,完全无动于衷。
杜宇却因年轻而有点浮躁,急着问:“你们还真是想全方位地利用秃秃啊,这也是高夫人授意的?”
张山风瞧了瞧他,又看向程北坤:“我和黄轶并不是同一个系统里的,我不认识高夫人,我忠实的是国家。”
在更巨大的权力斗争中,程北坤自知自己只是个小小的螺丝钉,他没有自不量力地追问,只是回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觉得自然人和人造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这么粗鲁的定义为对抗,如果他们真的已经成为了现实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彼此之间的牵制,应当更立体、更趋近于双赢。”
张山风说:“我不是商人和政治家,我只是来向你转达政府的渴求,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程北坤:“看样子你做不了主,我也不兜圈子,我可以在这混乱中贡献自己的力量做点实事,但是,你得找有决定权的顶头上司跟我聊,不然我们彼此都是浪费时间。”
张山风没有表现出同意或否定的态度,大概在心里默默纠结。
程北坤严肃强调:“我做的每件事,都需要自己发自肺腑的认可,你也别指望我去做怯懦的棋子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张山风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把你当棋子的意思,只是政府内部关系现在也很复杂,因为人造人的势力真的无孔不入……总而言之,程先生是对抗衡fish有初步兴趣?如果是这样,我会尽量说服领导,让他亲自来见你。”
程北坤弯起嘴角:“这当然好。”
张山风也无意久留,听到大佬的回答后,立刻起身告辞。
杜宇等着书房里只剩下程北坤,才忍不住抱怨说:“怎么越来越复杂了啊,一切都变成了蜘蛛网!秃秃,你别轻易被利用,你不该与人造人为敌、被人当枪使!”
“我早就料到了,小宇,事实只会比你想象的更庞杂。”程北坤终于叹出起来:“但我绝不会做蠢事,不会和你为敌,你放心好了。”
杜宇默默地盯着程北坤深邃的眼睛,转而忽扑到他身上,赖在沙发边没说话。
程北坤:“当务之急,还是等高敏的消息,正因现实复杂,去东极岛搞清一切的真相才更重要。这次的基因改造危机,因为海墨这种奇特物质的存在而显得极为不正常,我本觉得海墨是恶魔的果实,现在却有些感谢它,也许海墨也是解开所有谜题和危机的钥匙。”
杜宇搂着程北坤的胳膊,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计划,但也没因此追问。
因为比起搞清楚大佬是怎么想的,他更想搞清自己是什么想的。
他这个长生克隆人十二号,应该给这场浩劫一个怎样的答卷呢?
他所希望的结局,真的能和自己的幸福顺利并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