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将近, 东京城的大小宫观都热闹了起来, 尤其是上清派的宫宇,更是香火鼎盛,信众不绝。毕竟上清派代代都被天子册封,还出过一任“国师”, 道法精深,自然能保人平安。
不过百姓只能在大殿烧烧香,求个符箓,真正的贵人,早早就被请入了内院。
一间接待贵客的厢房里, 身着锦衣, 面白无须的年轻人低声道:“王道长, 之前的事, 权当没提过吧。”
“孙黄门何出此言?可是中贵人说了什么?”王道人颇为惊讶。这小黄门的义父, 乃是太后身边的得力之人。上清派与其交往甚密, 他也常在观里供斋蘸神, 求福免灾。正因此, 住持才拜托此人,在太后跟前提一句那杂毛小道。谁料竟然被拒之门外了!
那小黄门露出苦笑:“义父说了,那位道长于天家有功, 太后赏识,不可妄言。”
不是出入军器监,玩弄黄白术吗,怎么还对天家有功了?王道人可是住持的心腹弟子, 心思机敏,消息灵通,面上立刻变色:“莫不是铅汞之事……”
那小黄门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却一句不肯多谈。
宫中突然禁绝铅汞,可是一件大事,着实让道门上下吃了一惊。莫说是习金丹的,就是符箓也说不得用些朱砂、水银啊,突然冒出这禁忌,岂不让他们难堪?之前还以为是医家或佛门那些秃驴使的花招,谁料竟然牵扯到了那小道。如今宫里似乎有贵人怀了身孕,难怪那中官不肯承当此事。
倒是有些棘手了。王道人皱起了眉头,思量半晌才道:“军器监相传,宫里有人称那小道为‘雷霆真君’。他可是擅长雷法?”
“这个我就不知了。只是官家身边几位,对其颇为敬重。”那小黄门也不敢乱说,只把自己知晓的告知了对方。宫里没有真能守住的秘密,天子身边的内监态度如何,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事情谈到这里,已经没法继续了。那王道人送走了小黄门,立刻前往内堂,禀报住持。
老道听到这番话,面色也是不佳,哼了声:“此子倒是狠得下心!”
学金丹大道的,居然连铅汞都弃了,可不是心思叵测吗?只是现在事情倒有些难办了。得天子赏识,有太后撑腰,还有内臣结好,想走宫中的路子,是万万不行了。他们又不能亲自露面,惹祸上身,实在有些麻烦。
见师父这副表情,王道人小心道:“此子和韩相公关系匪浅,要不要从这上面动手?”
老道立刻摇头:“这么大的纰漏,却无人下手,实在古怪,不可轻举妄动。”
想让韩相公去位的,不知有多少。那跟韩氏关系默契的小道,不是明摆着的漏洞吗?朝中诸公难道就是蠢人,看不出吗?没一个人动手,其中必然也有些内情。
沉吟半晌,那老道才缓缓道:“去查查他那相好。看韩家最近可流出了什么古怪的丹药方子。”
王道人眼睛一亮。的确,只凭铅汞之说,岂能得天子和太后信重?那小道是个炼丹的,必然还要奉上仙丹。他那相好不过是个商贾,人多嘴杂,还能套不出话吗?
“弟子这就派人,定然抓到那小道的把柄!”
只花了两三日时间,王道人就兴冲冲的跑了回来:“师父,听说那韩府前段时间,找太医验过一味灵药,说能起死回生!”
那老道讶然挑起长眉:“当真是起死回生?”
“分毫不差!”王道人肯定答道。
“真是好胆……”老道也不由叹道。
起死回生也是能乱吹的?这小道可算得胆大包天了。难怪天子会看重此人,多半还是“灵药”起了作用。那“雷霆真君”,怕也是假托的名头,借神仙法力罢了。
“如此一来,倒是简单了。”老道笑了起来,“派些人,把这消息传扬开去。众议汹汹,还怕外朝拿不到把柄吗?”
那些想要扳倒韩相公的重臣们,私下必然也有算计。这么个绝好的借口,总敢碰一碰了吧?届时他们再推波助澜一番,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
怪只怪那小道非要借韩家的势吧,卷入朝堂纷争,又岂是能全身而退的?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能猜出新官家的喜好了。等解决了那小道,就是他们上清派一展身手的时机了!
这两日甄琼都快住在军器监了,改完了灌钢术,又跑去尝试渗碳和淬火的方子。一群大匠整日围着,一会儿惊为天人,一会儿自惭形秽,马屁不断,还能出些新奇的点子,当真让他乐不思蜀。
要不是韩大官人派人来寻,他都不想回家了呢。
谁料一进家门,就见韩邈等在门口,眉头不展,低声抱怨道:“琼儿整日呆在军器监,都不想我吗?”
甄琼心头一痛,赶紧扑上去抱住亲亲揉揉:“当然想啊!这两天忙得差不多了,我一定早些回来,陪陪邈哥。”
这话让韩邈稍显笑容,低头亲了亲他,这才道:“寻你回来,还当真有些要事。你那治胸痹的药,可能多做些?”
“当然能啊。”甄琼答得轻松。这几个月,他又多制了几瓶,差不多掌握了制法,没那么容易炸了。
“那介不介意这药让旁人知晓?”韩邈又问。
“也无妨。只是制药麻烦,要卖贵点。”甄琼答的却不怎么热切。毕竟他现在也不缺钱了,没有迫切的卖药需求。这玩意那么容易炸,还不如军器监里的工坊好玩呢!
韩邈闻言一笑,又道:“若是旁人知晓,想来偷学呢?不怕被人学去吗?”
甄琼“嘿”了一声:“不怕死的,只管学。”
开什么玩笑,制醋油的几样药剂,就没有一个安全的!两种强酸就不说了,甘油还要用到强碱,就算都稳稳当当制出来,混在一起又会爆|炸,偷学岂不是找死吗?造好大道可不是条坦途,他这种学了十几年的,也免不了炸炉的风险,就不是能偷学的东西。
韩邈微微颔首,突然道:“若是如此,你那开宗立派的念头,兴许能实现了。”
嗯?甄琼来了精神,立刻问道:“怎么个法子?”
他原本还惦记着从军器监找几个聪明伶俐,又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子,拐去修道呢。现在比他更狡猾的韩大官人想出了法子,自然要听一听啦!
韩邈见他那两眼闪闪的样子,不由笑道:“就是那治胸痹的灵药啊。若是有人把它荐给了天子,从此闻名天下,你岂不能跟天子讨些学徒,专门炼这个了?”
这主意不差啊!甄琼立刻点头如捣蒜:“是这个理!旁人偷学,可是要出人命的,当然要我开宗立派,专研此药了!说不定还能再要个丹房呢。得多盖几间,盖大些才好!”
朝廷给盖丹房,还差钱吗?一定要又大又好,炼钢烧玻璃的窑都要准备,只供他一人用!想到这美好前景,甄琼眼都笑弯了,傻乐了半天,才想起来:“等等,酸油我还没跟别人提起过呢,是不是得赶紧跟天子说一声?”
韩邈微微一笑:“你吹嘘自己炼制的药灵验,天子如何能信?自然得别人告到天子面前,你才好为那灵药正名啊。”
还有这么好的人吗?甄琼都快感动了:“那可的谢谢他!”
这话让韩邈失笑:“谢他作甚。会在天子面前告御状的,都不是好人。得狠狠打了才行。”
原来是告御状啊。甄琼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他们是不是没用过药?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酸油的效用可是一顶一的好啊。连这都要告到天子面前,是觉得家里不会有人患病吗?
“那些跳梁小丑,岂会知道你的才能?”韩邈顿了顿,又道,“只是‘酸油’这名字太不雅了,还是改叫‘护心丹’更好些。”
“都听邈哥的!”这点小事,甄琼还能不答应了?
见他把话都听进去了,韩邈才放下心来,调笑道:“为了琼儿的事儿,我可操碎了心。你还整日有家不回,得好好犒劳我一番才行。”
嘿呀,这个简单。甄琼环住了韩邈的腰,把唇凑了上去。忙了这么多天,回来就听到好消息,可不要痛痛快快来上一场吗?
韩邈笑了,噙住口中的温软,把人压在了一旁的矮榻上。
天还未亮,参早朝的大臣们就骑马乘车,赶往内城。禁门外,全是白纸糊的灯笼,宰臣之下,都要在灯笼上写出官职,弄得整个皇城都是被灯海笼罩。漏院前挤满了卖早点的摊贩,喧杂一片,热粥酥饼的香气飘得老远。
都是四更天就出门的,在这寒风萧瑟的冬日,谁不想吃口热乎的?怕弄脏了胡须,苏颂就让下人卖了一份羊肉馒头,趁热填饱了肚子。等漏院开门,再喝角清酒暖身,就可以撑过早朝了。
这些日,他心情着实不差。造炮虽说没什么进展,但是甄琼在军器监的一通捣鼓,确实出了不少好物。不说铜铁都有增产,只说那“焖钢法”制出的宝剑,就让人赞叹。器身成型后,涂上大酱,以木炭泥土掩埋,焖上些许时候,再出炉锻打,就能让剑身覆上一层繁复花纹,锋锐无匹。
这便是“镔铁”了!以往唯有波斯商人进贡的宝刀,才有如此成色。谁料甄琼指点一二,就能在军器监内制出。
如今大匠们还在研究淬火的法子,想来过不多久,就能得到削铁如泥的神兵了吧?
多亏了那小道。苏颂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奉上宝剑时,让满朝文武都知道这小道的能耐。单单赏些金银怕是不够,有个“先生”的封号,才能对得起这番功绩。
心有所思,等着上朝的时辰也没那么难熬了。过不多久,禁门大开,群臣分文武两班,入了垂拱殿。
天下事何其多,早朝也是不断有人出班禀奏。苏颂今日没什么要事,只站在队中旁听,本以为只是等得久些罢了。谁料几轮奏事后,一个御史突然出班,朗声道:“臣有本要奏!军器监监事苏颂,曲奉鬼神,过崇妖妄,蛊惑人主兴兵事,坏朝廷法度!”
苏颂眉峰一挑,目中锋芒,投向了那乌台官。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茅山派太掉逼格了,还是换成当时的称呼上清派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