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 今岁秦州新地半数种了棉, 这田赋若是不足, 可如何是好?”
自去岁东京城里棉布大卖, 今岁秦州开出的荒地, 倒有一半都改作了棉田。此举顿时引来了秦凤路上下官员的惶恐,难免也要找经略使王韶问个明白。
“买田就是为了获利,既然棉田利厚,自然要改种棉。”对于这些置田几千几万亩的豪富, 王韶本就没报什么希望。都是大富之家,为什么偏偏要买了国债, 在秦州开荒?还不是因为这里田地便宜,有利可图。现在种田没有种棉划算,他们自然也要趋利行事了。
“可是如此一来, 秦州产粮不就少了?如今虽说河湟安定, 但是羌人在侧, 还有吐蕃虎视眈眈。万一粮食不够,岂不麻烦?”底下属官立刻道。
如今河湟安稳,除了有王经略坐镇外,还要归功于军心稳定。秦凤路如今招抚、屯田、兴商、办学并举,又因为大量荒田开垦,有了充足的军粮,这才能让将士用命, 百姓安定。而粮食供给, 正是重中之重。若是一路产出不能供应大军, 岂不坏事?
面对这忧虑,王韶哈哈一笑:“如今秦凤路商贾遍地,想要运粮还不简单。只要能在棉田上收足了赋税,就能解大军后顾之忧。旁人怕侵田害农,我却是不怕的。”
这一句,倒是说在了关键。王韶因何能在秦凤路立足?还不是因为那些买了秦州新田的人,指望他能坐镇河湟。
之前击溃了吐蕃,夺了河湟,天子就要招他回京。谁料人还没走出秦州,羌人就反了。王韶不得不对回马平乱,又杀的羌人大败,解了河州之围。
这一番折腾,可让那些权贵们心惊胆战。钱都花了,若是河湟又乱了起来,他们这新开出的田,岂不要打了水漂?更别说去岁新发行的国债了,高达三十万贯,质押了马场的债券,顷刻被富商勋戚抢了个干净,河湟的安定,顿时成了朝中“共识”。于是本该转任京官,乃至入二府,封个枢密使的王韶,也被群臣力荐,成了秦凤路经略使。
这可就是掌军的地方大员了,开疆拓土,建立奇功还能留任地方,按照祖制,实乃大大的不妥。但是局面如此,连官家也被说动,让他坐镇河湟,对于王韶而言自然也是好事。如今那些种粮的田,要改作利润更高的棉田,他的地位岂不是更加稳固?
这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属下都听了个明白,纷纷附和。还有人道:“如今朝廷征交趾,河湟更不能乱,还要靠相公主持啊!”
这话让王韶抚须颔首。可不是嘛,如今大军正在南边打仗,河湟是万万不能乱的。不过蕞尔小国,应当不会花费多少时间,等到打完,河湟马场兑付,他的位置应该就更稳了吧?下来得向朝廷谏言,开始修西夏边境的兵寨邬堡了。若是修好,将来发兵征夏时,他就不会只是一支偏师,而能成为征夏大军的统帅了吧?那才是真正的不世奇功啊!
※
如今南边确实在打仗。去岁交趾骤然发难,侵钦州、廉州、邕州,杀人屠城,天子震怒,派出大军征讨。于是宿将郭逵领了兵马,南下平乱。
交趾不过是边鄙小国,哪怕尽出十万大军,也不是宋军对手。郭逵的大军很快就收复了失地,驱除了交趾乱兵,夺回了被俘的百姓。可是这次乃是雪耻之战,只是收复失地当然不够。交趾现今的君主本就是篡位得国,又常年不尊王化,袭扰宋境。如今更是杀人无算,岂能轻易放过?因此这次出征,是要深入交趾国土,一战荡平其国的。
受此重任,郭逵却没有立刻发兵,行军至边境就停住了脚步。倒不是他怯战,而是要等一个能保证大军平安之人。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几日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道来到了大军驻地。
“仙长一路车马劳顿,可要先休整几日?”明明只是个道人,身为主帅的郭逵却亲自出迎,态度谦恭。
“不必。大军在外,还是尽快安置为好。”那老道也不倨傲,客客气气道。
此人正是赤燎子。身为宝应观炼师,他防治细蛊的学问无人能敌。这次大军出征,最大的威胁并非敌军,而是南地的烟瘴蛊毒,一个不好就是大军倾覆。因此天子特地请出了这位老道,加封处士,派他南下,只盼他能保大军安稳。
已经年近六旬,千里奔波,还要置身险地,这样的任务当然不轻松,然而赤燎子还是接下了。身在道观虽然能安稳研究,但是病症、病源不亲自接触,终归是差了一层。因而明知凶险,赤燎子仍是来了,还带来了显微镜、紫药水、明矾和数之不尽的肥皂。
“细蛊最易从口入,官兵皆要配发肥皂,用餐便后皆要洗手。饮水须得先以明矾澄清,再滴入紫药水消毒,沸煮才能饮用。除了水土,各种虫豸皆能使人致病,这南地蚊虫肆虐,也得防患才行!”
随着赤燎子的到来,一条条禁令飞快传了下去。对于这繁琐到让人头痛的命令,兵士们却没有丝毫抵触。实在是瘴气让人望而生畏,前日还好好的,突然就上吐下泻,浑身肿胀,就算是百战强兵也要胆寒。现在有了宝应观里的仙长坐镇,虽说不是雷霆真君,却也是天子亲封的处士,他们可不就能松一口气了吗?
这一条条禁令,很快就控制住了军中疫情,医官们开始整理南地救治疫病的药方,赤燎子则跟徒弟段玄霜一起研究起了病源所在。也是来到此处,他才发现南地最可怕的乃是一种症瘕积聚的恶疾,得病者往往会发热咳嗽,头晕腹泻,重者还会肝脾肿大,腹水横生,消瘦乏力,乃至一命呜呼,简直让人闻之色变。
面对如此危险的疫病,赤燎子并未退却,命人取来疫区的水仔细研究。他这次带来的,可是最新款的显微镜,倍数更大,能看的东西也更多。没用多长时间,赤燎子就发现了致病所在。那是一种针尖大小,色灰白的蛊虫,能钻人皮肤,入体寄生。除了人之外,牛羊犬马皆会被感染,一旦发兵,整村整县皆成疫区。
“葛仙翁所言果真不差。”就连赤燎子这样用惯了显微镜的人,也不免骇然。
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就有记载这种毒蛊,“江南有射工毒虫”,“东间诸山县,无不病溪毒”,可见此毒贻害之大。然而这样危险的水蛊,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根治的。赤燎子就想了个法子,把生石灰投入水中,清理蛊毒。若是涉水,则需在皮肤上涂一层油脂,避免蛊虫入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避免接近疫区,若有患病的兵士就尽快隔离。对于防疫的种种手段,赤燎子也整理成册,上报了朝廷。
在防灾避疫的过程中,郭逵也没闲着,早就摆开了交趾国的沙盘,排兵布阵。等到冬日来临,天气稍凉,大军正式开拔,水路并进攻入交趾。
“将军,前面布了象阵,有大军阻扰!”
听到哨探禀报,郭逵持鞭笑了起来:“这就等来了。传令下去,发神威将军炮,击溃敌阵!”
他可是眼馋许久王韶的战功了,现在也到了自己用一用这火炮之威。王韶能拓边二千里,收复五州,他就不能克服交趾,一血国仇吗?只要没有疫病之忧,蕞尔小国,灭了又如何?
随着轰轰大炮响起,受惊的象群掉过头来,冲入了交趾本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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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逵以水军为先驱,入富良江,直逼交趾国都。以神武将军开城门,尽俘敌酋。”
这份战报递在顿时引来满朝骚动。有人大喜过望,有人则愁容满面。这可是灭国之战啊,大宋承平百来载,哪有这样的事情?
立刻有人上书,直言不可穷兵赎武。真宗皇帝当年不是说过,“祖宗辟土广大,惟当慎守,不必贪无用之地,劳苦兵力”吗?这样灭藩国祭祀,俘其国君,杀其太子,哪里还有半点仁德?
这话立刻引来了反唇相讥。当年交趾内乱,真宗是放过了袭扰边境的贼子,可是转瞬就有奸臣篡国,屡屡侵扰边境。如今还屠了邕州,杀边民数万,这样的贼子不除,大宋颜面何在?况且交趾在汉时也是置了郡的,如今不也是收复故土吗?
当然灭国之言,也有人反对。交趾边远,又满是瘴疠,就算收为州郡也不好治理啊。还不如杀了篡位的反贼,重新立一国主,继续向朝廷称臣即可。
不过这种种言论,都不能让天子满意。这群乱臣贼子可是杀了大宋的百姓,侵了大宋的城池,现在好不容花了数以百万计的钱粮,一战功成。却要放了罪魁祸首,故作仁德,岂不是愚不可及?
于是二府一番商讨,最终定下了方略。交趾篡国的李氏伪王是一定要杀的,其国却不必灭。只要换个国主,重新由朝廷册封即可。不过交趾新君需要为大宋的损失付出代价,不但要割让土地,还要纳岁币作为补偿。交趾边鄙,一年给个十万两银就差不多了,若是不足,也能以矿藏抵债。反正交趾也产铜铁银,只要发些民力,应当还是能补上的。
这旨意一出,满朝皆哗。怎么兴兵还要言利?如此贪鄙,哪还有上国风范?
赵顼听到这话,只冷冷回了一句:“辽夏岁币,是作何用的?”
一年几十万两的银,几十万匹的绢,是做什么用的?还不是想用钱帛买个平安。既然大宋都能给,交趾犯下这么大的祸事,纳钱求活又有什么不妥呢?它毕竟是大宋臣子,是附庸藩国。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谁能保证各个藩国都老实听命?已经有辽夏两个强敌在侧,难不成还要纵容出更多放肆藩属吗?
一时间,朝中谏臣都噤了声,谁也不敢提岁币的事情了。倒是占城、真腊两个藩国相继派来使臣,大表忠心。几天后,《日新报》也放出了消息,交趾虽然边鄙,但是土地肥沃,有一年三熟之利。只要能祛除瘴疠,减少疫病,边郡未必不能成良田啊。
如今北地的边郡已经开出了棉田,马场,南边的边郡开些蔗田,稻田似乎也没啥不妥?原先在番禺、岭南开荒的富商们,又蠢蠢欲动了起来。若是每次大胜都能获利不菲,又哪来的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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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宋越熙宁战争只打到富良河岸边,因为宋军感染疫病,伤亡过半,李朝求和就顺势答应了。不但如此,还内迁两万户,割让了顺州给对方。很难说到底是谁胜谁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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