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晴了许久，这春日是一天比一天热了，原先抽出的新绿成了老绿，后面的枝叶争先恐后地生长着。断了的骨头地方酥酥麻麻的痒，春夏原本就比秋冬伤口要好得快，吃着柳素素配得药，可以感觉到筋骨都活泛了。

到了周日，带了特地腌好的咸鸡蛋，又捡了一筐野鸭蛋，柳素素和周正泽就往蒋老师家去了。

村里人是不管有没有什么休息日的，清早的时候凉快，他们就会选择在清早做活计。见着柳素素与周正泽两人明显外出的模样，心中好奇，“这是去哪儿啊？”

“走亲戚。”柳素素简单说道，笑眯眯的多的话一个字也不说。

周家哪儿还有什么亲戚？但周正泽不说话，柳素素又是这般的模样，摆明了不愿意详谈。

他们只是决定要考大学，考不考得上都是两说，何必弄得村里人都知道？只有托付让帮忙照看周甜的邻居才知道两人是要去看周正泽的高中老师，蒋老师。

走了大约有个十几里路，终于到了蒋老师的家。别看路程不长，但因为都是乡间小路，偶尔遇到特别难走的路，都得周正泽拄着拐杖过去，柳素素在把轮椅搬过去，这样一耽搁，接近正午，才到了蒋老师家门口。

敲了门，是个半白了头发的老太太开的门，见到了周正泽脸上立即出现了惊喜的神色，注意到了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刚刚舒展开的眉头一下子又皱了起来，“正泽，你怎么来了？你这腿……”

“蒋老师。前些日子不小心把腿摔了，没什么大碍。”注意到蒋老师看着柳素素，继续说道，“这位是我嫂子，柳素素同志。”

“柳同志。”蒋老师对着柳素素点点头，声音热络，“快请进。”

屋子老旧收拾的却干干净净，堂中放着的是毛·主·席的照片，玻璃镜面被擦得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日日打扫的，搪瓷杯子是学校的荣誉奖，柳素素捧着这杯水，听着蒋老师对自家的丈夫絮絮叨叨介绍周正泽，老爷子显然是听过周正泽名字的，一直笑眯眯的，时不时点着头，目光大半的时候是停留在蒋老师的身上的，两人偶尔双目相对，皆是一笑，是属于老夫老妻的默契。

老爷子笑呵呵的，柳素素注意到他的腰上绑着木板，只怕是腰不大好。

因为接近中午，就在蒋老师家吃的饭，饭后老爷子先去休息，柳素素也从蒋青这里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蒋青的娘家成分不好，她又是运动前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那一场浩劫里日子可不好受。丈夫总是想法子护着蒋老师，腰上的伤也是那时候替蒋老师挡住板子落下的后遗症。老爷子的成分是三代贫农，祖父还在最早的时候入了党，可以说是根正苗直，他受了重伤之后，对蒋老师的批·斗就松了不少，毕竟伤了革·命后人，这也是大不敬的。

蒋老师以前是在城里住，等到老爷子伤了之后就回到了村里，恢复了高考后，因为知识分子少，县一中聘了蒋老师，她就在县一中执教。

徐徐又缓缓道出曾经的事，眼里不曾有一丝的愤恨或者是不平，只有提到了自家丈夫的时候，或是含笑或是叹息，所有的心神都只为他牵动。

“你呢？还是不考虑重新念书？”蒋青瞅了一眼周正泽，说道，“你大哥的脸皮薄，怎么都不肯找我借钱。当真是可惜了。”看了一眼四周的房子，说道，“老吴是革·命后人，村里头给的照顾多，政策也好，我在县一中教出了点成绩，手里的工资也不少，我们两孩子也大了，村里也没什么地方花钱，念高中的费用能算什么呢？等你考上了大学，就立即可以……”

平平淡淡的话落到柳素素的耳朵里犹如是晴天霹雳，她愣了一会，才突兀喊道，“蒋老师。”

柳素素打断了蒋青的话，蒋青再看看柳素素，对方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心中有些纳闷，“怎么了？”

“当时蒋老师你主动借钱给周家？”柳素素的眉头死死拧着。

蒋青虽然奇怪柳素素这个问题，但仍是点点头，回想当时的情景，缓缓说道：“我还记得小周的哥哥是叫做周志浩吧，因为身子的缘故，不敢让他太过于费心劳累，我翻了一下他的档案，初中的时候基础就没有打牢，高中的时候又没办法多做题多下功夫，成绩也就远不及正泽了。当时，周志浩又请假了，再来到学校就是要退学，而且也让正泽退学。唉，周志浩的身体不好，也学不进去退学也就算了，可是，正泽的成绩要是退学了真是太可惜了。当时周志浩是和他妈妈一起来的，我把钱装到信封里，都塞到了周太太的手里，还是退了回来。”

或许是穿堂而过的风太冷，忘了带上春日里的暖，柳素素打了一个寒噤。

“嫂子？”

柳素素的眉头皱着，唇瓣抿起，抿得失去了血色，和周志浩结婚没有多久他就去了，柳素素对他残留的印象是温和的兄长，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都是因为我的病，拖累了家里，也拖累了弟弟，想找人借钱都无从借起，哎。我其实也想继续上学，可是身子实在是受不住。”

上次从林汀汀那里知道周正泽的成绩好，她确实惊叹，却并不奇怪，总认为周志浩的成绩好，或许影响了他的弟弟，让周正泽也懂得上进。

柳素素抬头，一眼望向了周正泽，他坐在轮椅上，身子微微前倾，无论是他的神色还是他的眼都清楚的告诉自己，他在关心她。

长长叹一口气，也是她第一世太傻气了，对周志浩也不曾真正了解，因为他说话温和，不像是柳家人，便认定了周志浩是好人；第一世的时候，周正泽一开始就沉默寡言，柳家上门之后，和她可以说是怒目而视，更是让她像是鸵鸟一样缩起来，就觉得周正泽太过于冷漠和凶悍。

是她看不清人。

长而卷的睫毛颤动，抬起眼再看了一眼周正泽，目光里流转淡淡的暖意，是他一直强调读书的重要性，每当读书辛苦想放弃的时候，总是会想到第一世辍学的遗憾和他的话。

“我想到了一点旧事。”柳素素切换了话题，挺直了身子，“蒋老师，周志浩去了，我是他媳妇，是周正泽的嫂子，都说是长嫂如母，现在家里头也没什么拖累和负担，今天过来拜访老师，就是想说说让周正泽继续上学的事。”

“真的？”蒋老师也不去追究刚开始柳素素的那点情绪的不对，听到好苗子重新读书，精神一震，忙不迭地追问，“真的要继续读书了？钱的事不用担心。”

柳素素点点头，看着周正泽，“读书是进步的阶梯，是要读的。”再对着蒋老师笑了笑，“钱的事，老师不用操心，我们周家有的。谢谢老师的好意。”站起来对着蒋老师鞠躬。

蒋老师扶助了柳素素，“柳素素同志，你这句话说得很好，对，读书让人进步！”

周正泽此时开口说道：“蒋老师，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要来借书的。”周正泽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想参加明年的高考。”

“明年？会不会太赶了一点？”蒋青说道，“稳扎稳打的话，说不定可以奔一奔最好的那几所学校。”

“我有信心。”周正泽说道。

“好好好。”一连几个好字，表明了蒋青的开心。

周正泽却不住地看柳素素。

从那一日她脱他的衣服开始，她总是笑盈盈又精神奕奕的，什么情况她都胸有成竹，万事都入不得他的眼，从未有过刚刚那般打断人说话，失态的神色。

刚刚她为什么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