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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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见萨迦,闻乐总是会想起他们惨不忍睹的初见场景。

萨迦生活在一片叫做“西加大陆”的世界,是海神殿的祭司。西加大陆上总共有七片海域,共同组成了海国,海神殿伫立在最繁华的海国城市郁翠都中。

祭祀神明是海神殿的传统。分别是每个季度的小祭和十年一次的大祭。前者目的是请求海神庇佑,后者是为了请求海神莅临人间——当然,都只是走走形式。谁也不能保证神明真的听到了海民的请求。

这是萨迦接任海神祭司后的第一次大祭,他尝试着念动从上一任祭司那里继承下的古老卷轴,据说上面记载着神明的语言,能打动神明降临人间。

......然后几百年没有什么动静的海神祭台就亮了起来,从天而降了一个一拳能打断一根海神柱的闻乐。

闻乐也很无辜。她只是一时气闷,趁着夜色溜出家门去海边散步,被一个浪头卷进海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想到自己真的召唤出了海神的祭司萨迦,和坚决否认自己是海神、却因为自己掌握着的玄妙力量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闻乐,两人磕磕绊绊地被捆绑在了一起,终于在闻乐穿越的第十个西加年彻底统一了各自为政的七片海域。

闻乐是西加大陆唯一留存于世的真神,她的神格不容置疑。多亏了海民对海神的信仰,统一海国所用的时间比闻乐想象地要短。而萨迦在这十年里飞速成长,从跟她讲一句话都要脸红的少年,出落成了一个笑容温和却说一不二的海国大祭司。

按理说,这些年下来他们应该是伙伴、是朋友。闻乐是这么看待他的。但萨迦对待闻乐的态度始终像是祭司对待他信奉的神明,虔诚、恭敬、迷信——

闻乐找到了据说是“时间与缝隙之神”的遗物,成功跳转回了自己的世界。她发现地球和西加大陆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在西加经历了十年,地球不过是过了十个钟头。

但在她回到地球之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似乎就此持平了。

至少她久违地度过了三天地球上的生活,萨迦也在海神殿等候了她三天传讯。

“这就是您在家乡的居所?”萨迦打量着闻乐卧室的环境,微微皱起眉头,“它甚至比不上海神殿关押深渊来者的地牢。”

闻乐:“......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要计较了。”

真当她睡惯了神殿的高床软枕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她熬了两天,在第三天凌晨才勉勉强强睡着——幸亏以她的体质睡眠不再是必需品,不然猝死都有可能。

“置疑冕下的决定是我的失职。”青年认真地说着,眉眼间当真蒙上了淡淡的羞愧,“只要冕下平安无事,萨迦绝无异议。”

闻乐:“说了很多次了,萨迦,你不用为了这种小事道歉。”

萨迦露出一个笑容:“您的宽宏可不是我僭越的理由。”

“吾神,您这样会把我纵容坏的。”

闻乐豪迈地摆手:“整个海国找不出比你更自律的人了。”

主要是他信仰比金坚,闻乐说什么他都觉得好。

萨迦:“感谢冕下的称赞。只是,请冕下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尽快回来一趟,海国有一些要紧的公务,在下不敢独自决断。”

闻乐:“......”她脸上微笑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海神生平最不愿意做的事:批公文。

闻乐也是在统一海国之后才发现事情的不对。海国七片海域,原来各自都有执政者甚至皇室。但是自她上位、以强硬的手段把整个海国联合起来之后,这些原本的统治阶级在海民心中的地位都大大削弱——

比起人旨,他们当然更期待、更愿意相信神的旨意。在发现海神在这方面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宽容也愿意管事之后,大大小小的事都被写成公文送到海神殿来复批了。

在西加大陆,信仰就意味着势力。海神统一七海之后,海国的确迎来了百年里最强劲的崛起,闻乐开了这个头就不能轻易放弃,直到她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萨迦。”严正威严的海神端正了面容,说,“在我不在这几天,海国就交给你了。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你也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神不能长久地统治人,人应该经过反思、繁衍出属于自己的意志。”

“不要让我觉得插手海国的发展是个错误。”

神明需要信仰吗?不需要。否则他们就不会抛下西加大陆的信徒前往传说中的“净土”了。所以闻乐没了信仰也不会死。

她无意强行扭转海国宗教信仰的运行状态,但她不能让这么一个富饶的国家被神的绝对意志左右。即使那个神是她自己也不行。

萨迦似乎想通了闻乐的用意,深怀着感佩再次行礼,那双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闻乐,直到它不得不随着俯身的动作游移。

“遵命,我的赛西大人。”

海神的神号是“赛恩”——在长达千百年的祭祀中,海民都默认海神是一位男性。但是闻乐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征战四方时,闻乐有时让萨迦喊她名字,但又无法将自己的名字翻译成通用语,于是萨迦给她起了个名字,“塞西”,寓意“海中珍珠”。

此刻,萨迦心中怀着柔软的忐忑,轻声唤出这个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名字,在收到海神愉悦的道别之后,唇角终于忍不住爬上一丝笑意——足以融化西加极北之地、利斯山脉千年不化的寒冰。

......

掐断灵光,珍珠吊坠又恢复了温润低调的模样,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手中。

“咔塔”,房间的门被推开,一张细纹遍布的蜡黄的中年女性的脸出现在闻乐眼前。她眼角浮肿,眉角低垂,还没开口,就扑面而来一股虚弱和愁苦感。

她是闻乐的母亲——现在是养母,潘雪珍。

“乐乐......”潘雪珍小心翼翼躲在半掩的门后,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柔和喜悦一些,“妈妈买了你最爱吃的螃蟹。晚上妈妈煮给你吃,好不好?”

“谢谢。”闻乐脸上真实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浅淡了下来,她唇边带着一丝微笑,走到房门前,若无其事地将房门打开,说,“螃蟹这种东西您处理不好,还是交给我吧。”

“乐乐......”闻乐与她擦肩而过,没走几步,潘雪珍带着哀求和急切的声音透过昏暗的光线传了过来。

“你就再也不肯喊我一声妈妈了?就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

闻乐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不是您亲生的,我没傻到十六岁才刚刚认识到这个事实。”闻乐平静地说,“但您想让我喊你妈妈——您还是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吧。”

说着她拐了个弯,往大门口走过去。潘雪珍追了出来,她腿脚还是有些跌跌撞撞,但闻乐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关注这些。她没有回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养母说:

“我出去一趟。这黑灯瞎火的,您就不要跟出来了。”

“桌子上的塑料袋里有两千块钱。您别省着用,该吃什么吃什么,该买什么药买什么药。”

这钱是向安娴硬塞给她的。闻乐的确缺钱,不想落个挟恩图报的嫌疑,也就爽快收下了。她以后的日子当然也不会缺钱花——下一趟海,或者回一趟神殿,就什么都有了。

潘雪珍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哪儿来的钱?”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来路正当。”闻乐顿了顿,说,“先说好,除非出了什么大事,每个月只有两千块钱。你即使是把钱都填给潘朋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再管您究竟活不活得下去了。但除此之外,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您。”

“即使您没钱买药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即使您没钱买饭天天喝白菜汤,我闻乐也不会再眨一下眼睛。”

“要不要告诉他有这笔钱,您自己看着办。”

说完,闻乐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打开门走了出去。

......

闻乐从小在浦屏县长大。明明临着大海,她却时不时觉得这座祥和安宁的小镇有些逼仄。

她的母亲叫做潘雪珍。据说闻乐的父亲原本是做海产生意的,夫妻俩过得虽然不富足,但是也很温馨。直到温和寡言的父亲去世,潘雪珍精神恍惚,早产生下闻乐,却就此弄垮了身体。

......这是潘雪珍的说法。但是闻乐不傻。她明白,故事里也许确实有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八成没有活下来。

自闻乐记事起,她就和身体虚弱的潘雪珍相依为命。凭着父亲存留下来的家底,孤儿寡母的日子紧巴,但也勉强过得下去。

直到潘雪珍的哥哥潘朋义搬回了浦屏。

潘朋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因为□□差点进去,他的妻子承受不住他的屡教不改,收拾细软逃了,离婚闹了几次才办下来。潘朋义带着独子回到了浦屏,办了个烧烤摊。但旧习难改,他又迷上了赌博,三天两头有人闹上门来催债。

他还不起债,就被人砸摊子,于是跑来潘雪珍这里借钱。他本以为潘雪珍也借不出多少钱,没想到她信了潘朋义许诺会改邪归正的鬼话,出了一大笔钱,把他的赌债一次性平了。

潘朋义就此缠上了潘雪珍。潘雪珍也拒绝过,甚至闻乐拿着电话报警过,但是潘朋义一旦收起怒吼和胁迫的模样,殷勤备至地给潘雪珍倒个水,再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一个光棍带着儿子有多费钱、多不容易、压力有多大——潘雪珍就会掘地三尺把闻乐藏起来的钱找出来,补贴给潘朋义。

潘朋义也许真的是吃过亏了,赌起来有了分寸,赌债三两天来一笔,但都不是大钱。潘雪珍即使掏得肉痛,却也心甘情愿。

其实她们家的收支早就该失去平衡了。是闻乐这两年想尽办法赚钱,不论是学校的奖学金还是帮邻居街坊做些零活得到的薪酬她都不放过,勉勉强强维持住了潘雪珍的药物治疗。

但这一切,已经有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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