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私人别墅, 光看装修的讲究程度就知道价格不菲。房子里加上保洁不过五个人, 大多数房间闲置,吴阿姨的拖鞋踏在客厅的木地板上, 有空荡的回声。
她走过去,和沙发上的司机老吴并肩坐在一起。
老吴手上燃着一根烟:“睡了吗?”
吴阿姨点一下头, 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愁色, 声音很低:“老板最近好像不太上心了。”
“我看也是, 以往雷打不动的一个月住一天, 这都两个月了还没来。刚说要去二中, 问都没问。”
吴阿姨说:“房间监控坏了, 以往他该早打电话过来了,今天还是苏倾自己提的。”她顿了顿, “说明什么?”
老吴一哂:“说明他没在看呗。”
二人同时沉默了片刻,老吴宽慰:“两年多了,正常,别太担心了。”
吴阿姨叹口气:“我看她最近学习突然很用功, 每天都在做题。这孩子很聪明,你说她心里是不是也有想法?”
老吴默了一下,点点头:“她也急了吧。毕竟都快十七了, 总得给自己谋个出路。”
不太规则的银杏叶的柄捏在江谚指尖, 在灯光下转了转。叶子失去了水分,变得干而挺,像一片硬质铝箔。
看那册子新的程度,连书都不怎么翻的人, 竟会拾片落叶夹进去。
江谚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前摊着一本厚厚线装本。
他的兴趣非常广泛,天体物理,相对论,一切深奥的东西他都喜欢,但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份扫描的不太清楚的卷宗。每天看一个案子,是他给自己强加的功课。
夜里十一点半,外面漆黑一片。他动了动干涩的眼睛,把电脑扣起来,转了转手上的叶子,厚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扉页。
扉页上贴着一张2004年左右流行的大头贴,边角有点开胶了。
恭喜发财的背景,两个眉眼相像的小孩儿紧挨着,大孩子约莫十一二岁了,板正地看着镜头,小的那个豁着门牙,笑得蔫儿坏。
那是江论活着的最后一个新年。
江谚的目光在那张合影上停留了片刻,把银杏叶贴在照片旁边,合上了笔记本。
滑开手机,陈景言正找他练习题答案,他输了几个,马上失去了耐心,一口气全删了,对着卷子拍了张照片。
那头沉默了,显见的在对答案。过了一会儿,陈景言投桃报李,发了个网盘链接过来。
江谚看了一眼:“干什么?”
“你懂的。怕你夜里寂寞。”
“……”
“记得戴耳机。”
男生之间心照不宣的话题,不用更多解释。
第一次月考还没到来,但陈景言看他解题写得很快,正确率还可以,就默认他是个大神,单方面地跟他混熟了。
台灯白光的照射下,江谚的表情淡而散漫。他戴着头戴式耳机,随手打开链接,视频转着圈儿加载了几秒钟后,赫然闪现了条刺眼的白虫,高亢的尖叫猛地灌进他耳朵里。
操。他把耳机远远撂开,暗骂一句。
最讨厌这种。
陈景言:“不客气^ ^知道你看脸。”
江谚的手搁在键盘上想骂他,又想,理他干嘛?
索性锁了屏幕,打开电脑继续看卷宗,鼠标滚动着,扫描出来的字符深深浅浅,看着很费劲又枯燥。
不一会儿,心如死水无波,眼睫自然而然阖下来。
他感觉自己趴在什么地方,手掌下面是夏天的竹席,印在掌心一棱一棱的。
他怀里有个柔软的身体,他低着头,拿牙齿把那黑色的硬邦邦的十字架耳夹叼下来,“啪嗒”一声轻轻掉在旁边的凉席上。
耳垂上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印儿,旁边是她的弯曲的发丝,苏倾乌黑的瞳子里含着一汪眼泪,像一片黑色的湖,他把这双眼睛遮起来:“哭什么呀。”
他小心地舔那耳垂,像舔着冰淇淋,舔一下她就抖一下。苏倾穿着黑色衬衫裙,上衣下裙整整齐齐的,双腿并拢,领子都扣在最顶上了。就是这样衣服贴着衣服,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刺激,直抵大脑。
“别哭。”他的心都扭在一起了,无法控制地顶了一下,女孩的眼泪就那么从他的掌心里滑下来,冰凉湿漉。
江谚坐在电脑桌前,在刺眼的台灯白光中张开眼睛,裤子黏腻一片。
闹钟指向凌晨两点,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突然摸过手机,把陈景言拉进黑名单,然后把手机扔到了床角。
桌上那本古诗词册子,让他抓起来随便揉进书包里,动作太粗暴,角都折起来了。
他预备明天路过垃圾桶就丢进去。不学习的人还要书干什么?
夜里睡得不好,江谚早晨六点钟就到了学校。他先在篮球场投了半个小时篮,发泄似的出了一身汗,才把书包甩在肩膀上,走进教学楼。
六点半的校园还没有多少人,木杆支起的小树笼罩在一片浅浅的白雾中。昨夜下了小雨,水泥地面显出加深的颜色。
水珠从铁栏杆下“吧嗒”一声滴落。栏杆上的蓝漆剥落,露出底下一块块的红色铁锈。栏杆上一双雪白的手臂支着。
苏倾穿墨绿色吊带,外罩白色防晒服,牛仔裤,长发披肩,侧面可以看出刚刚发育的流畅的身材曲线。
这种打扮是她模仿从前的秦安安的,可是衣服穿在明艳端庄的女孩身上,却有种不同的味道。
违和造就的禁忌感。
搭在栏杆上那双手,正捧着一本单词书看。
吴甜甜负责巡视三楼走廊,两次犹豫着绕过那个身影,可是不敢靠近。
今天是教育局下访检查的日子,走廊里不能被领导撞见仪容仪表不好的学生。
——让她换个地方待也没什么的吧,本来就是学校的纪律不是吗?
——万一被黑社会报复了怎么办?
——怎么还不走,她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啊?
她觉得心里很憋屈,跟杨露在角落里小声讨论起来。
“十四班的苏倾居然在背单词。你猜怎么着,我刚看见她的第一页不是从abandon开始的,是从an开始的。 ”
“背的初中词汇吧。”两人对视笑了一下,“她落得太多了,能来得及吗?我真替她愁。”
江谚抱着球,踩着室外楼梯上楼,迎面就听见这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窸窣的交谈,是他们班跟他说过话的班长和学习委员,因为关系好,总是手拉手在一起,故而印象很深。
“你愁什么,人家家里有钱,跟我们不一样。”
“那也得高考吧,不然还上我们学校干什么?”
“她爸爸那么厉害,肯定能给她想到办法。”吴甜甜面露讽刺,“这个社会,有钱有势还有什么做不到?”
“我觉得那不是她爸爸吧。”
杨露的声音忽而压低了,“我见过一次,接她的那个男的。看年龄也不像。而且他的手一直摸着她的脖子,你见过有爸爸这么摸的吗?”
吴甜甜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假的,她不会是被那个了吧。”
“可能吧,”杨露意味深长地一笑,“有钱人的生活,我们不懂。”
江谚站定在原地,越过她们的肩头,远远看见趴在栏杆上的苏倾低着头,认真地翻了一页单词书。
“你有听说过candy girl吗?跟有钱老男人各取所需,一个金主换另一个的那种。”
“哇,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啊,骨子里都烂透了。露露,我们还是挺幸运的……”
正说这话,蓦然一个很高身影从她们面前直穿过去,吴甜甜肩膀被他冷不丁撞了一下,生吞下一口空气,惊得差点“啊”地叫出声来。
苏倾回过头,看见江谚伸手递过来的册子,少年手臂上看得见青色血管:“还你。”
他的表情很淡,眼睫垂着没看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苏倾看了看他,柔声道:“你拿着吧,我用不上。”
江谚瞥她一眼,眼神里似乎藏着尖锐的倒刺:“谢谢,买得起。”
苏倾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江谚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节早读,陈景言像苍蝇一样,模仿着宫廷剧里的语气,嗡嗡叫个不休:“同桌,同桌,你为什么要把我拉黑了?臣妾做错了什么?”
江谚不搭理他,烦躁地翻了一页书。
陈景言把英语书挡在嘴前作为遮掩:“不漂亮吗?那可是我新发现的最漂亮的姐姐,看了都说好。”
江谚冷不丁回了一句:“有苏倾漂亮吗?”
陈景言被一口唾沫呛了一下,马上不吱声了,好半天才说:“你要这种眼光,那可难找。”
江谚从早上开始就不大高兴,他一不高兴,身上就会散发很重的压迫感,眼睛里全是讽刺。
陈景言小声说:“你还真的跟苏倾过不去了?那哪是我们凡人够得上的,小心被美女蛇咬。”
江谚满不在乎地翻着书:“她谈过几个?”
陈景言:“没听说过她耍朋友啊。”
觉察到江谚的目光看过来:“这个我得给你解释一下,她家是黑社会你知道吧?家里不喜欢她跟别人搞,所以,惹了她和接近她的都没好下场。”
江谚绷着嘴角不说话了。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的画面,卡宴的后车窗看到的、夹在两个保镖中间的女孩。
像长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的细弱绿苗。
十四班的早读很安静,可以听得见外班传来的朗朗书声。
老师坐在讲台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底下一半人座位是空的,其余的有人玩手机,有人睡觉。
苏倾面前摊着一本单词书,一本语法书,在小学生用的四线三格的书法纸里抄单词,一边记,一边练习娃娃体手写。
落下的字母整齐圆润。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在语法书的页码做了个标记,明天再看。
文综和语文都过得去,数学也勉强在提高,只是英语……
横着排的字母,一门新的语言,她读得慢,写得也慢,基础停留在初中乃至小学阶段。
十四班人少,单人单桌,谁也不挤谁,过道宽敞得很。同班的女生从苏倾身旁经过,看见她把英语资料写得密密麻麻,扬扬眉:“你也要出国?”
十四班的人,大半是要被父母送去国外的,平时学学英语,看看美剧,一天就算混过去了。
苏倾抄着笔记:“不出。”
女生把耳机戴上,与她擦肩而过,一阵高级香水味的风飘过:“也是,你这种程度花钱也不好出去,不如让你家里给社区大学也捐栋楼?”
苏倾的笔顿了顿,女生已经走回自己的座位。
这个班里人与人交情比较浅,更多的是互相看不起。
写完英语,她把本子和资料整好,翻开了江谚还给她的小册子,忽然发现扉页上多了几个黑笔写的字。
男孩子熟悉的铁画银钩落于右下角,字迹刚硬恣意:“高二十四班苏倾”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光顾着闷头写没看后台,一看后台吓一跳,订阅大概只剩了原来的1/2,不禁反复问自己,没崩吧?没问题吧?人怎么越来越少了哈哈哈?我还挺喜欢这个世界的,所以不着急,慢慢地写。小江和倾倾祝大家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