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雀登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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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那句话以后,苏煜真就像鹌鹑似的,安分卧在窝里。他百无聊赖地混着日子,等待母亲想通。有时候坐在宽大的桌椅旁,他想起原来苏倾替他抄写课文的样子。

一灯如豆,她低头,皓腕凝霜,侧脸被昏黄灯光映着。不管多晚,她答应了,就一定会抄完。

早上他打着哈欠起来,桌上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字迹永远端正隽秀。

为课业而烦恼的日子恍若隔世,可是那种心安,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来。他神思飘飞,甚至开始幻想以后的日子。

只要有苏倾在,家里总会是温柔乡。

f镇的夏季闷热多雨,两声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珠又开始噼里啪啦地砸窗。苏倾入夜后还没回家,因为二丫病了。她下午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赤脚医生看不了,只得让人背到镇上的医院里去。

医生检查过后,说要吊西洋药水,要准备钱和过夜的东西,苏倾撑了一把伞,在雨疏风骤中连夜回家,门没来得及锁。

屋里传出些轻微翻找的响动,惊醒了苏太太和苏煜。

这一晚雷声很响,一声雷下来,好像床铺也跟着一震,苏太太心里总觉得不安,就披上衣服起了身。

苏煜则让一阵空落落、百爪挠心的欲望唤醒,他睁开眼睛,窗棂上雨点迸溅,又潮又湿,冷得仿佛全身浸在冰水里,不住地发抖,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了出来。

他站起来,可是走路的线都不是直的,眼睛也有点儿花,他好像是饿,可奔向厨房时又觉得胃疼。他很慌张,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空虚滋味?

随后他听见苏倾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她的门只是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看见她背对着他,蹲着在柜子里找东西,辫子下面宽松的衣服绷紧了,隐约可见衣下身量。

心中邪火猛蹿,他有些激动地想,原来是这个。

他觉得事不宜迟,就是今天吧,他实在太难受了。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苏太太恰好走到厅内,她眼看着苏煜走进去了,下了一跳,肩膀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她脑中不禁回想起苏煜说话时那可怜的祈求的神情:“妈,你帮帮我吧。娶了姐姐,我心就定了。”

她应该怎么帮呢?

苏倾是她唯一接受的儿媳,是她给儿子觅到的良配,她本能地扑上去把门锁住了,她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生米煮成熟饭了,苏倾便不得不答应了。

可她的手从门锁上放下以前,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倘若苏倾不愿意呢?

在祠堂那一天,手腕粗的家法棍杖,换不来她真心实意的一跪。逼得急了,细细的手臂一伸,摔裂无数祖宗牌位。

她软和可欺,是她愿意。她若不愿,金石相撞,玉碎一地。

苏倾急着找放好的银钱,没注意身后的响动,等她系好包裹扭身,忽地发现一团影子斜拉在地上,一个人坐在床边凝神看她,仿佛屋里多出的一尊雕塑。

苏倾稍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外面雷声大作,雨点急促如纷乱马蹄。

苏煜的印堂发黑,看上去竟像青面鬼一般,直直地看着她:“姐。”

“快回去。”苏倾飞快地往门边走,他忽地起身追上来,苏倾往后退了一步,才发觉他的步子左歪右倒,没拦住苏倾,自己先扶住了墙,没骨头似的,顺势歪坐在了地上。苏倾怀疑他喝醉了,可他身上并没有酒味。

他用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她,没什么力气说话:“你坐呀,我有话同你说。”

“我得出门。”苏倾经过他身旁时,犹疑地打量他发青的脸,“苏煜,哪里不舒服吗?”

苏煜双手抱住脑袋,目光涣散,嘴唇不住相碰:“我好难受,难受……”

目光聚集又散开,忽地发现苏倾已走到门口去叫人,不顾一切地膝行几步,像个小孩似的,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别走……”

苏倾让他这行为吓了一跳,脸色都发白,忙把腿往出抽:“你这是做什么?”

灯下,他嘴角痉挛,牙齿打颤,浑身的肌肉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双眼混乱地翻了眼白,连凝神都困难。

苏倾想,完了,这是烟瘾犯了。

“苏煜,快起来,跟我一起上医院去。”她满头大汗地拉了半天,苏煜软泥似的不肯起,偎着她的小腿喃喃说话,她听了好半天,才听清苏煜口中的话是:“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帮帮我,救救我,跟了我吧……”

苏倾霎时怔住了,眼前这个人,忽地和襁褓里那个胖胖的婴孩割裂开了,现在跪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汪扶不起的黑色泥沼,不是她抱过、逗过、帮忙写过功课的弟弟。

“你说什么?”她平和地问。

“我是真的想娶……”低喃戛然而止,因为苏倾一脚跺在他肋骨上。

苏煜对她毫不设防,一下子给踹倒下去,后背咣当撞在了墙角上,前后夹击,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给压碎了,他横在地上,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吸进去一口支离破碎的空气。

等他有了知觉,忍着剧痛,目瞪口呆地爬将起来,见苏倾竟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坐得端正,衣袖地下露出伶仃的手腕,捏着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散了,又仔细地绑好辫子,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夜里显得白而细腻,仿佛传说故事里午夜而现的妖狐女鬼。

他让这画面吓得不敢动弹,怀疑苏倾给什么东西上了身,头皮发麻,背后凉了一片。

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苏倾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瞪着眼睛,直往后退。

苏倾不再理他,拎起包裹顺利地出门,临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没甚表情地侧眼:“我这就给你想办法去。”

她走到门口,垂眸看了看锁,哗啦一声把门从外面锁了。

外面的雷雨变作蒙蒙细雨,被风卷着洒在脸上,格外沁凉。苏倾的脑子一片空白,让胸前挂着的那圆环的热度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刚才那一下,仿佛急着赶路的人一跺脚,就完完全全地甩掉了鞋上的泥,豁然而来的轻松畅快,竟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

叶家老宅犹如一只将死的灰色长虫,环绕着灯火通明的灰色房子,这里住得人比原先多,却比没人时更加安静,连蝉鸣声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制住了。

苏倾走到门口,两个穿青昵军装和长靴的兵上前拦住她:“什么人?”

苏倾把伞收了,夏日的蒙蒙细雨沾湿她鸦青的鬓发,她眼里带着点谦和的笑意:“我找五少爷 。”

两个年轻的警卫员对视一眼:“谁是五少爷?”

其中一个见她身形瘦弱,怜香惜玉,耐心解释道:“你是叶家原来的丫鬟?叶府没了,房子让我们征了。”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吵吵什么?都跟你们说了,遇到叶家乱认亲的直接赶走,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那道身影从灰房子里走出来,还未及看清脸,忽而从楼上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人凄厉的嚎叫,叫得如同野兽低声咆哮,几个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两个警卫员的头都让一双大手扭了回来:“看什么看,站你们的岗。”他回头,不耐烦地点了一个人,“你,去,给老太太送烟。”

哒哒的脚步声纷乱,人影也散乱,月光照在那张脸上,看到苏倾的瞬间,他愣住了:“呦……”

穿着青昵军装的贾三,领子还有些歪斜,依稀还是那股机灵跳脱的做派,只是眉眼里那股刀兵冷气,已经给沙场磨出来了,什么热闹都是随便一看,上不了心。

可是见了苏倾,刚才端起来的范儿,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苏倾的身量,打扮,连看人的眼神都与从前丝毫未变,让他疑心这还是六年前,在溪流里头给她搓衣服呢。

他垂下眼四处乱看,慌乱地开出条道:“还不请苏小姐进来?”

苏倾一路走一路仰头看,原先厅堂里那只旧的水晶吊灯,换了更大更豪华的,照的中厅光影璀璨。脚下的深红色地毯上开出硕大斑斓的花朵,伸展开的无数片绵密花瓣仿佛要吃人,寂寞的贵气。

苏倾收回目光:“夫人在吗?”

贾三走在前头,闻言愣了一愣,扭了扭头:“哪个夫人?”

苏倾说:“林小姐。”

贾三好半天才“嗨”了一声,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没过门呢。”

见苏倾疑惑,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快了,就这个月中旬,要等林先生过来。”

苏倾点头。最开始的时候,叶芩和林小姐,也不过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旋转楼梯宽阔,扶手像是花须,墙上挂了栩栩如生的油画,一直挂到很高的顶,漂亮,但是陌生。

她想起原来在叶芩屋前的楼梯,那么陡,上面只有一盏惨白的风灯,一吹就乱晃,可那在她眼里,竟然美得像诗一样。

“少爷。”贾三唤了一声,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妈的,今晚邪门了,将军。”

可这一声,也让那人虚拿在手上的书险些掉了。苏倾看见了沙发里坐着的人,再柔软的沙发他也只坐了三分之一,板正的腰略微前倾,衬衣前摆让空气略微鼓起,又让泛着光泽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那是瘦削但绝不孱弱的腰身。

茶青色的军装搭在一旁,衬衣下他的手臂伸出来,苍白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血管,血管蔓延到手背,那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捏着线装书的书籍。

苏倾一声不吭,似乎极有耐心,空气里默了一会儿。

他的眼垂着,眼睫的影子让光投在眼底,似乎还在看书:“过来坐。”

苏倾也学他只坐三分之一:“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

她的语气柔和而冷淡,他蓦地把书撂下,抬头看着她,那一双眼眸和鼻梁,都是冰雪雕琢,从前看人一眼,只是觉得淡漠,现在还带着迫人的冷厉。

苏倾的面目一点儿没变,睫毛柔软地垂着,怀里抱着那个包裹静静地说:“我想来要点福寿.膏。”

她知道他这里肯定有。从前他说过要怎么对待六姨太太,如今说到做到。

她话音未落,未料叶芩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边拉。

苏倾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瞪大一双眼睛挣扎起来,叶芩放开她的手腕,跨了一步过去,扣住她的后脑,右手按上了她的脸颊,直将她的眼睑翻开仔细一看,淡色双眸里的颤抖的惶然这才消了。

他无声地松一口气,丢开她的手,只是情绪似乎半晌没能缓过来,背过身去不理她,背上汗打湿了一片。

刚才他太急,弄得苏倾颊上一个指印,半天消不下去,她觉得脸疼,心里不知怎的也有些恼了。红纸往桌上一放:“我拿这个换。”

叶芩转过来一看,抿着唇,看那张红纸的神情冷得可怕:“装好。”

他似乎怕苏倾没听明白,拿起来叠成小块,给她塞进包裹里,又替她把包裹系牢,系得那布都发出咯吱一声响。

他把包裹塞回苏倾怀里,忽然低着头说:“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原来大少爷和二少爷两家人住的房子,现在只供着他这尊大佛,房子大得近乎空旷,走在楼梯上似有回音。

西式制服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间门口,打个招呼又踮着脚步回去,连头也不敢抬。

走过几间房,她也没仔细看,只是垂眼盯着叶芩军靴上面的膝弯琢磨,他现在走得这样顺,前面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叶芩回头问她,声音沉沉地响在她耳边:“怎么样?”

她胡乱说:“挺好的。”

林小姐是留学回来的,西式房间一定住得更习惯。

楼上的房间比她住过的任何一间都要大,桌上铺着珍珠白蕾丝桌布,束好的纯白窗帘后面是一整格子窗。西式双人床横亘着,玫瑰红的床单,上面放了好几个形状不一的靠垫,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偶小猫,乌黑眼睛,雪白雪白地卧在床上,做的像真的一样,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叶芩侧眼望她,顿了一下,忽地说:“进去看看。”

说完他侧过身,让她先进去。

苏倾不敢碰房中摆设,走得很拘束,见了那小猫也不敢摸,以后有人会把它抱在怀里,心里忽然一阵抖,她不知道叶芩给她看这些什么意思,她自己倒也发疯,怎么就忘了正事,真的乱看起来。

所以她僵直地面对着床,轻轻道:“看好了。”

她不再看什么,急着要出门,叶芩伸手封住门口,拦了她去路。

“苏倾,”他微抬下颌,看着空气,“金屋给你搭好了,还回鸡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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