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小重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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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是真的没有什么力气了。

在被巨大的冲击力甩飞出去的瞬间, 他感觉到一个温暖的、带着熟悉含氯消毒水气味的身体, 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随后两人一起被卷进车轮下。

在那之后,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回到母亲最后一次出门之前,在储藏室找到了蜷成一团的他, 把他拽到了明亮的的客厅里, 扳过他的小脸, 强迫他同他们告别。

“别再跟我们生气了, y。”她笑着, 弯腰时, 锁骨上坠下来的银色圆形链子一荡一荡。

这是个形容优雅的华裔女人,除了她身上的若隐若现的实验室的消毒水味道。门外面站着的德国男人, 则在低头看着手表:“y,在这期间好好玩你新款的游戏机。”

他回过头来,男孩的脸捧在母亲手心里,他的短发支棱着, 满脸的不高兴。这是一个美丽而诡秘的孩子,有一双浅咖色的瞳孔,周身散发着冰冷孤僻的味道。他总是一个人待着, 无论高兴或是难过, 都很少说话。

母亲在他脸上亲了一亲,自顾自地兴奋着:“等我和你爸爸这次实验成功,我们一定会陪你去看话剧,绝不会再迟到了, 好吗?”

她松手之后,他仍然把头扭回去,看着地面。只是在他们走了许久之后,抬起下巴瞥了一眼窗外。

汽车正从长满金黄芦苇的河岸边驶离,车盖上渡满釉色似的昏黄霞光。

那几天,他干了什么呢?

那个游戏机很简单,他没几天就打通关了。随后他不耐烦地等。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后来他爬上窗台往下望着。

芦苇丛中再也没有汽车的影子。

“姓名。”护士问道。

“嗯……y。”

“就叫‘y’吗?”

“叫他y就可以了。”

“年龄?”

“8……不,9岁,id号码是6139……”

女孩的手反背在身后,感受着病床上的人用手指在她手心上无声地写出简单的提示。她的触觉非常敏锐,那些字符很快变成她流利的说辞。

“跟坐在车上的人都有谁,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女孩停了好一阵才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护士愕然,与此同时,因为id录入而被系统自动补全的个人信息全部浮现在平板电脑上,她睁大眼睛看了好半天,“他在处在被领养的程序中。”

“是。坐车是要带他去见新父母的。”女孩急切地说,“但现在我来了,所以不用了。我可以做他的监护人。”

后半句是她自己聪明地加上的,她感觉到停留在她掌心的手指顿了顿。她的手反背在身后,根根手指上下起伏,波浪一样抖动了几遍,好像在炫耀胜利。

护士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了打量着她尚带着稚气的脸:“可是,你成年了吗?”

联合政府法律规定,儿童一定要有成年监护人,确保他们受到最完善的照顾,健康顺利地成长。

“我成年了。”女孩慌乱地停顿了一下,眼眸涣散开,似乎在等待什么,不一会儿她的声音又流利地响起来,“我提前毕业,在研究所工作,有固定工资,因为涉及保密任务,id号码暂时不便报全,尾号是0660。”

护士输入这串数字,果然链接到了一个被锁定的账户。

她松了口气:“我帮你们更新了资料。”目光落在她污迹斑斑的裙子上,“你跟我来换身干净衣服吧。”

后来的几天里,女孩穿着一件护士穿的消过毒的蓝色制服走来走去,v字领内露出她漂亮的锁骨,路过走廊接水的时候,有哭闹的小孩拽着她的衣角,央求她给自己打针。

她把卷发的小女孩抱在怀里,亲亲她的脸颊,沿着医院的玻璃隧道穿行,讲各国童话故事。她的步调轻松欢快,不一会儿女孩睡着了,她将她抱回来,放置在病房床上,盖好被子,回头,门口排了一连串肤色各异、泪眼朦胧的小豆丁:

“story, please.”

护士换药时道:“你的姐姐比我更受欢迎。”

y的眼睫垂着,睫毛盖住他浅褐色的眼睛,短发搭在前额上,对这个话题似乎毫无兴趣。

傍晚时女孩才回到病房内,她的发辫有些散乱,但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兴奋的红晕。

不一会儿这红晕消散了,因为护士临走前附耳道:“你弟弟话很少,总是睡觉,要留心他的心理问题。”

y睁开眼睛时,女孩手里拿了一支带着露水的百合花,正把干花抽出来,将鲜花插在床前的花瓶里:“喜欢吗?医院外面有卖鲜花的人。”

y愣了一下,看着天花板:“你有钱?”

“他送了我一支。”女孩露出个明媚的笑容,那双乌黑的眼睛如星辰般闪烁。

“送给可爱的小姑娘。”当时,山羊胡子的卖花人朝她行了个绅士礼。

y躺着,语气平平地说,“再拿他一枝花,他会把你卖给废铁站。”

女孩被雷劈似的看着花,似乎被惊骇到了。

他的语气乖戾:“别轻信任何人,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实验室。”

随即他按床头的电钮,她像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阻拦:“别把我送回实验室。”

y诧异地瞪她一眼:“干什么,我要上厕所!”

男护士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y,想去卫生间吗?”

“我可以带他去的,不用麻烦您了。”女孩跳起来,殷勤地将他钉了钢板的那条腿放下来,飞快地将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膀上。

男孩的脸憋得通红,挣扎起来:“不要你……”

男护工叉着腰笑,灯光照着他翘起的唇边短短的胡茬:“听姐姐的话,y。”

男孩几乎是双脚悬空,被她半抱进洗手间的,直到进了病房洗手间,他仅剩的一只脚才勉强站定了,反手推她出去:“好了。”

女孩背过身去,低下头,拿脚尖踩着彩色马赛克砖玩儿。一截光滑的脖颈,在浴室的白灯照射下,发出细腻的光。

半晌也没有听见水声,刚要回头看。y立即拿指尖抵住她的脊背,像是拿把尖刀逼着她,圆润的声音抬高:“不许回头。”

女孩面着壁直挺挺地走出门口,反手掩上了门。

男孩听见锁声,单手脱了裤子,可磨砂玻璃外一个人影晃动,他根本上出不来,苍白的脸蛋上瞬间腾起一层红:“走远点,我叫你你再回来。”

……

y好像睡熟了,眉头还拧着,他的烧已退了,打湿的头发贴在额际,一个苍白、疏离的小孩。

女孩想起了护士的嘱咐。将手掌搁在他肚子上,托着腮同他聊天:“0660是谁的编号?”

y的呼吸变沉,将她的手从身上拂下去:“关你什么事。”

果然在假装睡着。

“嘿y。”她的眼珠在黑暗里幽幽发着蓝光,嬉笑拿一片树叶在他脸上扇风,“我是你的监护人。”

他睁眼的瞬间,见蓝光映在她鼻侧和面庞上,形成个扇形亮区,一口气险些从喉咙倒灌进肚子里。

“哪个蠢货帮你装的夜视系统……”他烦躁地猛地翻了个身,还以为是在自己的小床上,完全忘了自己的腿还吊在医院的床脚,“啊……”

骤然截断的痛呼,他咬紧后牙,眼睛紧闭,眉头紧皱,冷汗湿透了眉毛。

“你还好吗?”她的手搭在他的脊背上。

“睡觉。”他气冲冲地说。

又过了两天。女孩从走廊逛回来的时候,看见病床上放着一只敞开拉链的蓝色行李包,小病人单腿站在地上,病号服宽大,裤腿几乎拖在地上。他缠着绷带的脚向后翘起,正在弯腰往里艰难地装盒装消炎药。

“我们要走了吗?”

拉链被他“吱”拉好,刚要背起来,一只手夺过了行李包,背在自己肩膀上,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得出院了。”他拿牙齿把绑手腕上的橡胶体温环捋下来,随手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你瞒不了太久。”

“那么……”她背着行李包踌躇着,小腹被他轻轻一推,“干嘛,别挡路。”

“那么……”她小心意义翼翼地低头瞧着他,“我要去哪里呢?”

说完,她咬了一下嘴唇,显示出了心里的彷徨。

男孩已经走到了门口,艰难地蹦跳着扭过身来,皱着眉头,好似对她问出这种话来感到十分费解:“不跟我回家吗,监护人?”

女孩的眼珠“倏”地亮起。

y捶捶门框:“去服务大厅要一副拐来。”

十分钟后。

车轮滚动在医院外的景观卵石带上,发出骨碌碌的巨响,女孩手里抓着的扶手上下颠簸着,直将她的手震得没有知觉了。

“我都说了要拐就可以了!”男孩恼怒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女孩的声音怯怯的,快速地将他推过了卵石带,“我想着轮椅能坐得舒服一些。”

y绷着嘴角,闷闷地靠在了轮椅靠背上。

前庭院的小喷泉播撒水花,起伏的草坪上坐着三三两两的病人,几十年时间,不足以让新栽下的一棵棵小树变作可遮阴的参天大树。

而草坪上奔跑的小孩,包括正在道边走的两个人,生来没有见过“人类之难”之前活了千百年的自然灵物。

捧簇锦鲜花的西班牙卖花男人在阳光下微笑,递来一支金黄的雏菊:“可爱的姑娘,又见面了。”

他眼看着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推着轮椅从他面前飞奔而过,裙角高高扬起。

“……咦?”

三三两两的人在石板上散步:“听说了吗?诺尔教授去世了。”

“是在送来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了吧。”

“联合政府派了那么多人来,哈,死无对证。”

那些声音又远去了。

女孩的耳朵竖起,放慢了脚步。

“死”?

果然,忽然探测不到对方的存在,就是死。

爸爸死了。

她忽然变得有些哀伤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情况下我不希望自己讲剧情,但是因为好多人说看不懂(虽然才第一章看不懂也是很正常的)但太多人说,我在这里解释一下叭。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在所有世界之前,“原点”的意思就是坐标轴的原点,就是最初的事件始末,所以不存在失忆的问题。可能很多人不喜欢看未来世界,但它确是就是我构想的最初的故事。不喜欢不勉强,谢谢支持,留下的我们把最终的迷题挨个揭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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