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疾雨,茅山上下皆是一片空寂寒凉。绛云站在山谷中,依旧望着褚闰生离去的方向出神。这时,一旁的吴亨察觉了什么,起身看了看四下,道:“崩坏停了?”
绛云回过神来,抬眸四顾,果然,先前因为灵气所致的山体崩坏,此刻已经完全停止。更让人惊奇的是,山上枯水复流,草木再发,全然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绛云猛地想起了什么,二话不说,飞身往顶宫的方向飞去。吴亨一行见她如此,忙抬了段无错的尸体,紧跟而去。
绛云的速度极快,不消片刻,便到了先前与言无铭作战之处。此刻,那里聚满了惊愕茫然的上清弟子。但见人群之中,池玄正闭目打坐,言无铭就躺在他身旁,看来已是油尽灯枯。周遭弟子不知就里,虽有猜疑,却无人敢贸然上前。她飞身落地,冲进人群,急急唤道:“池玄!”
听到这声呼唤,池玄睁开双目,缓缓站起身来。然而,他尚未站直,脚下一个趔趄,软软往前倒去。绛云见状,疾步上前,接他在怀。池玄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托付给她。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低微,夹杂着断续的呼吸,“没事……就好……”
说完这一句,他倚着她的肩膀,沉沉睡去。
绛云慌了神,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山路之上,行来一人,正是徐秀白。原来,他本在山下躲避杀阵,待调息安稳,又查看了片刻,确定杀阵已收,便自行上了山来。
众人一见他,猜疑之心愈重。言无铭身死,众人不明真相,自然猜测是太上圣盟所为。如今见了徐秀白,众人也不多言,纷纷亮了兵器,似要动手。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吴亨赶来,历喝了一声:“住手!”
众人微惊,稍稍迟疑,终是收了兵器。
吴亨上前,看了看眼前的情势,沉重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大家先疗伤休息。”
众人闻言,微有些不满,迟迟不愿举动。
“你们既然尊我一声大师兄,就听我一言。茅山遭遇此劫,已是元气大伤,若再有伤损,我如何对得起掌门和诸位高功。”吴亨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要问,先休息一夜,明日我自然会跟大家解释。”
听得这番话,众人虽有疑虑悲愤,却终究从了命。弟子们各自分工,默默地开始收拾周遭的狼籍。
吴亨松了口气,他走到绛云身旁,看了看池玄的情况,道:“绛云姑娘,我带你去客房休息。”他说罢,又望向了徐秀白,道,“徐公子也请一起来吧。”
徐秀白心中有些尴尬,但如今情势,他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默然随行。
……
夜至四更,茅山之上才复了平静。秋雨渐停,云开月出,冷冷的月华铺了满山,更添寒意。
绛云坐在客房的门口,抱着膝盖出神。
这时,徐秀白走了过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绛云抬头望着他,应道:“我守门。”
徐秀白满脸无奈,在她身旁坐下,道:“进去守着岂不更好?”
绛云低了头,轻轻道:“我……我没脸见他……”
“又怎么了?”徐秀白问道。
绛云沉默了一会,才带着懊恼,低声道:“你们说的对,我真的又笨又傻……明明应该好好护着他的,可我却……他一个人对抗整个茅山的灵气,又被戒律所制,肯定一直都在硬撑。可我却还丢下他,去追什么凶手。言无铭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凶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为什么会那么蠢,为什么要离开他身边……”
徐秀白听她如此说,忙安慰道:“别瞎说了,我不是替他诊过脉了么,他是因为一时承受不了灵气之力,所以才会昏睡过去。不是因为你才……”
他正说着,却见绛云望着他,竟哭了起来。
“都是我不好……以前也是这样……”绛云边哭边道,“如果当初我守在主人身旁,主人也许就不会死。后来,我也答应过闰生哥哥要永远守着他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所以他才会被李延绡害成那样,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是池玄……我为什么会这么笨,我为什么老是犯同一个错……”
徐秀白见她哭得伤心,思忖了片刻,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不是你的错。”他柔声开口,劝慰道。
绛云哭得抽噎,哽咽着道:“是……是我的错……”
徐秀白闻言,皱起眉来,没好气地道:“杀你主人的是我前世,害褚闰生我也有份,你最初离开池玄身边是为了要送我下山。是我错,行了吧!”
绛云呆呆地望着他,听他的口气分明恼怒,可那话语却是实实在在的安慰。她的心中忽生暖意,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应了一声:“对哦……”
听得此话,徐秀白吼出了声来:“对你个鬼啊!”
绛云吓了一跳,忘了哭。
徐秀白狠狠瞪着她,道:“你这话是要找我报仇了?”
“我……我没……”绛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脸无辜。
“蠢材!”徐秀白怒而起身,“跟你说话,我也是蠢材!”
绛云也怒了,她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莫名其妙,干嘛骂我啊!”
徐秀白双手环胸,冷哼一声,侧过头去不回答。
“你——”
绛云愈发愤怒,她手指着他,正要反击。池玄的房门却忽然打了开来,绛云一惊,咽下了要说的话,慢慢转过头去。
开门的人,自然是池玄。他站在门口,看了看那二人,淡淡说出两个字来:“很吵。”
绛云顿时满心自责,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徐秀白见状,又冷哼了一声,道:“我回去休息了。”说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去。
“啊,不准走啊!”绛云心想追赶,但念及池玄,她终是站在了原地。她怯怯看了池玄一眼,心中的自责懊恼复又升起,她不敢再看他,低了头,沉默。
池玄见她如此,走近几步,伸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哭什么?”他开口,问她。
他掌心的温暖,让她安心。心中的苦恼,也静静散去。她凝眸而笑,摇了摇头。这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把他吵醒的事,又生出些许担忧来。
他显然是匆忙起身,身上只着了素色单衣,长发披散,垂落肩头。他的形容尚有些憔悴,双眸微黯,眉宇轻皱,似是困倦所致。
绛云察觉这些,忙收了心。她拉着他进屋,径直走到床边,扶着他上床,道:“你继续睡吧。”
“我不困。”池玄含笑,道。
绛云听他这么说,微有些怔忡。也是,他已得仙身,早已没有困倦之说。方才徐秀白也说过,他只是因为一时无法承受茅山灵气才会昏过去。她想了想,却还是将他摁在了床上,拉起被子替他盖着,道:“不困也躺着吧。”
池玄看了看身上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脸上忽生了无奈之色。他想了想,终究没有起身,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起她的手,问道:“凶手,追到了么?”
被问起此事,绛云的神情黯然。她握着他的手,慢慢跪坐下来,道:“追是追上了……是上清的高功,叫商无漏……”
听到这个名字,池玄有些惊愕。
绛云便将商无漏勾结台上圣盟,乃至偷经杀人之事告诉了池玄,随之的,是一段凝重的沉默。
绛云犹豫许久,握着池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缓缓开口,道:“后来……后来,我见到闰生哥哥了。他……吞了段无错的魂魄…………”
池玄皱起眉来,却依旧沉默。
“即便是这样……对我来说,他还是闰生哥哥……”绛云说得极慢,却认真无比,“他叫我跟你一起回大荒……我觉得,他没想过要害我们。也许,他有什么苦衷。只是我笨,他跟我解释不清楚,所以不告诉我……”
她说完,带着忐忑看着池玄,等他的反应。
池玄翻身侧躺,伸出了另一只手来,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应她道:“嗯。”
绛云听得这声回应,脸上笑意灿然。
“那我们再去找他,一起问清楚。”绛云笑道。
池玄浅浅笑着,点头道了一声:“嗯。”
只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却已让绛云完全放下了心。她笑着俯下身,半躺在了床上。她刚躺下,想了想,又往他身旁挪了挪,将脑袋枕上枕头,抵着他的额,轻轻蹭了蹭。
她这番举动,让池玄的笑意愈发深浓。青碧的双眸如雨后青空,道不尽的清澈温润。绛云看着他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心头平静踏实,难以言表。忽忆起当日初见,她第一次敞开心怀,接受他的罡气,好像也是这般感受啊……
绛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正愉悦感动,却听池玄道:“我暂时无法离开茅山,找褚师弟的事,稍等段时日可好?”
“哎?为什么?”
池玄轻叹一声,打哦:“掌门临死之前,将他所负的灵气转嫁给我。洞天灵气植根地脉,绝无法轻易转移。”
“也就是说,你被困在这里了?”绛云问道。
“嗯。”池玄道,“幸而掌门并非吸纳灵气,而是建立联系加以操纵。我可切断联系,将灵气归还,只是,需要些时日……”
绛云稍稍放下了心,点了点头。
“其实不还也没什么关系嘛。”
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绛云吓了一跳,忙起身望向声音来处。来者,竟是崔巡。她惊讶万分,指着他道:“你是鬼……鬼……”
“鬼差。”崔巡大叹一口气,替她说完。他笑吟吟地走过去,对池玄道,“灵气什么的不重要,反正你现在有仙道没仙籍,倒不如干脆做此地的土地。岂不好。”
池玄也不接他的话,只是问道:“有事?”
崔巡敛了笑意,斟酌了一下,道:“其实我是来找你们说褚闰生的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开口啊……”
绛云闻言,不解道:“闰生哥哥的事?”
崔巡神情略有些凝重,他点头,道:“他吞了梁宜的魂魄。”
此话一出,绛云和池玄皆是一惊。
“说来,倒也不是他的错。”崔巡看着那二人的表情,解释道,“梁宜虚耗日久,又被杀阵所伤,回天乏术。她也是自愿让褚闰生吞下她的魂魄。”
绛云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满心不解,“为什么小宜会这样做?”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来找你们了。”崔巡无奈,“实话实说吧,我虽然不满褚闰生拘魂索魄之举,但身为鬼差,也不好多做干涉。只是,若是梁宜的话,就有些……”他顿了顿,神色愈发苦恼无奈,“九层功力的定魂咒法啊,真是想想都头疼……”
“所以呢?”池玄打断他,问道。
崔巡笑了笑,“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还是希望能将幻火金轮中所有的魂魄引渡。”
“你身为鬼差,不能对活人动手。所以找我们帮忙?”池玄道。
“仙君果然聪明,正是呢。”崔巡道,“仙君的罡气本就有净灵之效,加上天犬姑娘……”他望着绛云,点了点头,“虽然你的定魂咒法完全不够格,但若有我从旁相助,想必是没问题的。”
崔巡说完,正等那二人回应。却听那两人同时开口,道:
“池玄。”
“我叫绛云!”
崔巡一愣,随即满脸无奈,堆笑道:“啊,好……池玄公子,绛云姑娘,你们觉得如何?”
绛云稍加思忖,带着忧戚,问道:“可是,如果渡化所有魂魄,那幻火不就消失了么?”
崔巡听她这么问,不由又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个,我也仔细想过。褚闰生今日吞下的魂魄中,有精通‘正身’之术的盛若空,再加上梁宜,我猜他会重塑幻火金轮的人身。”
“哎?”绛云微微惊讶。
“虽不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但看他平日对幻火金轮的态度,应当是如此。”崔巡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若真如此,倒也是一桩好事。”
“有了人身,渡化魂魄就不会伤到幻火?”
“没错。他本来只是依靠一分元神而凝化的‘神识’,以定魂咒法锻生魂魄,再以正身之术塑成肉身,这样一来,他便是真正的‘活人’了,金轮中的魂魄生灭自然与他无关。”崔巡笑道,“不仅如此,到时就算拿出普煞仙君的那一分元神,也不会对他造成损伤。”
听到崔巡如此说,绛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只是,那种感觉太过模糊,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崔巡看了看他二人的反应,笑道:“看二位的样子,应该算是答应了吧。”他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忖道,“不过,要渡化魂魄,首先还得解决那小子的雷法才行……啧,雷部可不好说话啊……”
“褚师弟尚是凡人之身,雷部不可能出手。”池玄道。
“正是呢!”崔巡叹道,“只有试着借几件法器看看了。唉,若是有与雷部相熟之人就好说话了……”
绛云听得此话,当即想到了什么,欢悦道:“这个我知道!”
……
片刻之后,正准备睡觉的徐秀白皱眉,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的绛云一行。还不等他开口询问,绛云便指着他道:“小白的师傅是雷将!”
“雷将?”崔巡上上下下打量了徐秀白一番,笑道,“莫非是商千华?”
徐秀白带着些许不满,开口问道:“是又如何?”
崔巡笑吟吟地把来意讲了一遍,道:“以前我就听说北斗征伐司的雷将商千华收了两个凡人做弟子,还以神器相赠。没想到,竟然是你。”
徐秀白垂眸,道:“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我虽师承雷将,但跟雷部并不相熟,你就算托我也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崔巡走上前去,拍了拍徐秀白的肩膀,道,“可你是商千华的徒儿,就令当别论了。”
徐秀白不解。
崔巡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现今统领北斗征伐司的,是破障雷公。而千华仙子,正是他唯一的弟子。”
徐秀白面露惊讶,隐带茫然。
崔巡见他如此,笑道:“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你师傅的事嘛。”
被他这么一说,徐秀白眉头一皱,似有不悦。但他终是压下了情绪,开口道:“既然如此,我跟你去雷部……不过,我有个条件。”
“说。”崔巡爽快道。
“我师傅的魂魄也被困在金轮之中,若能夺回。请你让我师傅返生。”徐秀白道。
“哇,这条件开的……”崔巡一脸无奈,“小哥,我只是值日,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厉害行不?放魂返生不是那么容易的……”
眼看崔巡正要长篇大论,他却忽然停顿了下来。他想了想,抬眸看着徐秀白,“你刚才说‘让你师傅返生’?”
“你这是嘲笑我么?”徐秀白忿然道。
崔巡忽然笑了出来,挥手道:“别开玩笑了,你师傅又没死,我怎么让她返生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徐秀白愣了片刻,猛地激动起来。他抓住崔巡的手臂,急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疼疼疼,放手。”崔巡拨开他的手,道,“看你也是修仙之人,没想到这么没常识啊。我问你,凡人的魂魄为何会归我地府?”
徐秀白按捺着心中的急躁,应他道:“人死之后,命魂离体。”
崔巡又问:“那人为何会死?”
徐秀白道:“命元耗尽。”
“正是呢。”崔巡打了个响指,笑道,“命元、气元、神元,合称‘真元’。通常来说,凡人只有命元和气元。命元耗尽,就是身亡。而修仙者,则三元齐具。神元,既是元神。一旦元神练成,便能护卫命元。除非元神毁灭,否则绝不会‘死’。但若元神真的损毁,则真元尽毁,魂魄俱灭。到时候连转世都不行,还谈什么回归地府啊。而你师傅的魂魄被金轮所困……这么说,你明白了没有?”
徐秀白的声音微带颤抖,问道:“你是说,我师傅的魂魄尚在,所以元神未毁……她还活着!”
“对。”崔巡道,“所以,只要将你师傅的魂魄从幻火金轮中释放出来,便能重生。”他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呃,对了,肉身没什么问题吧?要是没有了,也很难办的。”
“没问题!”徐秀白又惊又喜,“我很小心地收着。”
“啊,那就好。”崔巡看他如此高兴,也笑了起来,“我想你现在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我的吧?”
“要我做什么都行。”徐秀白答得爽快。
崔巡击掌一笑,“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且休息几日,待我打点妥当,便同你一起去北斗征伐司。”
“为何不现在就出发?”徐秀白皱眉,问了一句。
崔巡上下看了看他,“看你五劳七伤的样子,我现在带你去有什么用?”
“可是……”徐秀白满心急切,正是一刻都不能等。
“不必着急。”崔巡说着,望向了绛云和池玄二人,“二位既担心幻火,就更需等待。在幻火肉身未成之前,不宜出手。而重塑人身,最快也要七七四十九日。有这段时间,仙……咳咳,池玄公子也能将灵气归还地脉。”
听得这个解释,徐秀白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眼看众人皆无异议,崔巡吁了口气,笑道:“那我就先行告辞,不打扰诸位了。”
言罢,他转身迈步,身影倏忽融化在阴影之中。
此刻,长夜已尽,清亮晨光透进窗棂,祛散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