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原本来时的一百余人只剩寥寥五十余人，一行人中也少了那袭纤细的身影。

楚天暮见侍者拿来一封信时，心中便已猜出缘由。那封薄薄的信纸带着香味，静静躺在金色的托盘之中，轻薄而又沉重。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瑶光昨晚休息的客房，仿佛能够穿透那扇门望见里面似的。

打开信，只有一句话：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看到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虽然早就料到她不可能长长久久的留在华夏，留在江氏夫妇身边，更不可能留在他身边，他仍然有种一腔热忱付东流的挫败感，好像自己付出的一切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自己努力许久的事情没有得到结果。虽然他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鸿鹄怎安雀鸟之笼？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远处的海面依旧辽远而阔大，他知道，就在昨晚那个向来冷情的人已然就此远去，没有一丝留恋。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意味阑珊的带领着剩余的金丹派弟子离开了这个不熟悉的异国他乡。

此刻的瑶光早已驾着一扁小舟行驶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中。天远地阔，她怎甘安于偏隅而不知其他地方的精彩？况且她早已感觉自己的修炼已入瓶颈，再单纯的修炼下去或许在小混沌界的帮助下法术能够精进，但是道行是讲机遇和资质的，她对自己的资质心知肚明，自己对“道”的领悟和理解完全及不上胡式微那种天才。

一日不突破，她便要在这世间游走几日；终生不突破，她余生便要全部用在寻求突破中。

长生乃吾之所求，明道乃吾之所向。

古来修真之士，取法乎天地，承道于自然，更何况，她自七岁时便只知修炼和沿袭道家典藏，然而她是否真的知道“道”是什么？难道“道”只是人类用来对抗自然和人生无常的一种自救方法吗？

更何况她沉迷于修炼太久了，宋苏东坡有诗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在庐山之中，视野为庐山的峰峦所局限，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丘一壑，甚至只是一花一树，而庐山的真正面目，其全貌却不得而知。

眼前的她就是这种情况，她执着于修炼之事，隐于其中，却是“当局者迷”，此刻她便要跳出这个迷局，远而观之方知其全。她需要先成为“旁观者”，当“清”之后，其原本迷惑之处自然而开，原本不解之处自然而解。

当一个人投入全部力量但却仍然无法前进时，不妨暂时远离它，拥有了足够的距离，才能窥其全貌。

只有“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

所以她要走遍天地之间，看遍世间之山水，用自己的脚亲自衡量一下这能够出产出众多种族，产生众多思想的地球。

有了这番思量，她便撇下诸般俗世牵连，放下所执着的修炼，每日行于大海之中，看到船只便转向而行，不辨东西，不知南北，随意而行，随兴而至。

大海苍茫，一人，一舟，别无他物；天地辽远，悟道，悟法，我自随意。

当修炼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开始几天她还不怎么适应这样无拘无束、无为无意的生活，总感觉在浪费时间，然而过了几天之后，她便觉心神为大海为自然所夺，而自身已不知其所已。

大海天气变幻莫测，时而狂风暴浪轰然而至，时而风平浪静平明万里。但大部分时候，海风既不狂烈也不安详，而是带着一种自由而豪爽的态度。

狂风暴浪之时，她便乘舟迎风而上，随着狂暴的海浪将她荡上天空，在高高的浪尖之上醉心于天地的不抗之威。

更有时候，狂风暴雨伴随着雷鸣闪电迎合着癫狂的海浪仿佛在举行一狂欢，而在这场狂欢中，瑶光就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小虫子，她感受着着大自然的威能，而自己那些小道小术看起来竟然是如此微不足道。

在这种天地威能之下，人力之渺小、生命之短暂是如此的泾渭分明，如此清楚明白的显示在她眼前。

那些俗世的纷繁，人间的褒贬，那些红尘之中依靠自己的能力闯下的巨大名声，此刻都远她而去。

她的心和意此刻就如同一片羽毛落入潺潺溪流，不由自主的沉醉在这天地、这自然中。

陶渊明所谓“身为形役”，而此刻的她心和意已然脱离躯体的禁锢，真正到达一种“空明”的境界。

身外狂风暴浪肆虐横行，而她心中却是明月照大江，江海澄澈；清风拂流水，水意自然。

心脱枷锁，意出牢笼。

风平浪静之时，她凌空御虚、仗剑乘风，与鸥共舞、与燕为行。

更有时候，她入海探幽、龙宫探秘，畅游那水下的广阔世界，但见鱼群斑斓、鲸若屋厦，更有珊瑚遍布、珠贝满地，美奂美轮、不似人间。

海上漂行，仿佛天地之间只剩她一人而已。

但见海潮涨落，不言人间是非。

餐霞吸露驻红颜，参禅悟道销白日。

天宇空阔任畅游，嘲风弄月乃吾事。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瑶光立于孤舟之上，远望着落入大海半个身子的夕阳，海鸥在她身畔环绕嬉戏，意态闲适之中，她心中忽有所悟。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运行日月。

天地之间有一个叫做“道”的东西，这个道看不见摸不着，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生，在有天地之时，它便出现了。它主宰着天地的运行，主宰着日月的出没，主宰着草木的枯荣，主宰着生物的生死。万物不能跳脱其规则之外，万事不能超出其法则之上。

日月出没，以分昼夜；南北往来，以定寒暑。日月尚不能脱出其规则之外，修士们却要以蚂蚁之微力，抗天地之轮常，以萤火之豪光，抗宇宙之恢弘。这岂不是自不量力？

然其人也，何区分于动物？

道德乎？感情乎？智慧乎？吾观之，乃人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其不可抗而抗之”特性哉！

世间众多动物浑浑噩噩于生死、混混沌沌于自然者多矣！而独人类拔出，盖因人力虽渺，勇于抗天；人躯虽微，敢于蔑地。

人类之舟船行于海上，岂非抗大海之狂风暴浪？人类之飞机翔于天空，岂非抗人天生而无翅不可飞？人类之汽车行于陆地，岂非抗人速度天生不及他类？

而修者修道悟道，终是抵抗人寿倏短矣！

人寿乃天定，生死循环亦是天地之道！

如此观之，吾等修道遵道，竟是为了叛道？！

瑶光突然犹如被一道天雷击中，她的整个意识之中顿时混乱无比！

倘若修道者的最终目的是为叛道，那么岂非伦理纲常、道德法则都可以叛之？更往深想去，那些离经叛道、违反天道的魔道众人走的才是真正的“修道”之路？她脑海之中各种想法登时纷纷涌现，各种声音各持一见，所有声音都汇成一股杂乱的乱流，让她的脑子胀痛不已。

肯定不是这样的，我哪里肯定想岔了！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惊慌失措，往日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无论多么复杂的人世牵绊都从未使她哪怕荡其一丝情绪，因为那些根本无法触及她所坚持的信念！这信念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与她整个人生和理想融为一体！

而此刻，这棵树的根基忽然被推翻了，她的整个人生观都被颠覆，她过去所有的作为都成为了无用之功，她一直所坚持的信念都成了一个笑话。

肯定不是这样的！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的身形顿时倾倒在海面之上，整个人对外界的变化就此断绝！

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身躯，她的脑海之中只有一句话在不断重复：我肯定是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到底是哪里错了……

蔚蓝辽阔的大海上，一个身影渐漂渐远，而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云中隐隐有风雷之声，一场罕见的强烈暴风雨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