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
漫步在寂静又热闹的西伯利亚森林中,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
寂静是因为这里没有人声喧嚣、汽笛鸣响,热闹是因为在这寂静中,风声、积雪从树枝上掉落声,松针的碰撞声,远处熊洞里棕熊的呼噜声,松鼠轻巧的跳跃声,驯鹿谨慎的蹄声,雷鸟落在云杉上翅膀的扇动声……这极静与极动的融合,让人恍然有出世之感。
地上的积雪有近两尺的厚度,然而瑶光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的痕迹,仔细看去每一片雪花都如刚落下时完美,没有丝毫碎裂。
西伯利亚丛林此时-40°的低温里,她用着齐沛的身体,穿着一身休闲长裤和夹克衫,缓缓行走在云杉落叶松组成的丛林中,微笑安然的看着一直小松鼠欢快的从面前跳过去。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了无时。
出世与入世,古来圣贤皆在此处纠结不已,她也一样。
下山之时,她遇到父母,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一度融入了家庭的温馨、俗世的繁华。
再度出世时,却是含着逃避的心理离开家人的,她和家人从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长大,双方的理念相悖,父母无法理解她独立的性格和追求长生的意愿,她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意愿来符合父母的期望。所以,当时离开家时看似潇洒,实则狼狈。
再次和家人相遇时,她还没有完全理清自己的思路,她逃避着父母兄长的怜爱,逃避着双方理念的不可调和,逃避着作为儿女的责任,逃避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
是的,她确实很爱自己的父母兄长,但是因为他们的意愿与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相悖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于是她选择了兄长。
但这并不是说明她可以在内心中完全斩断对父母的感激,她无法做到像对待赵伟和张炎炎、布鲁斯、海盗王子黑萨姆一样,相遇虽能相知,分离也只是随意,那时,父母是她的心魔和永远摆脱不了的债务。
后来,父母像她认错并劝她回去,她从来不知道天下有父母可以对儿女卑躬屈膝到这种程度,于是她心软了,回去了。
古人有云“欲学仙道之长生,必先修人道之孝行”,是不是也暗示着如果抛弃人情伦理,即便是走上修道之路也会心魔缠身,无法更进一步呢?她常常这样想。但是古来抛家弃子得道成仙者不知又多少,释迦牟尼身为一国王子不但抛弃了自己的家人,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国家,但他依然菩提树下成佛;道济和尚不理父母的哀求毅然出家,也成为禅宗大家,这难道不是不修人道而入仙道的例子吗?
后来她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原因,不是她修道之心不够坚定,也不是她悟性不够,而是她没有那一往无前的心志。释迦牟尼、道济和尚、甚至胡式微,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选择一条路就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此外所有的路都是岔路,任何顾虑都是阻碍!
有着这种坚定信念的人,要么成佛,要么成魔,绝没有中间路可走,绝没有平凡人可做。
她不如胡式微处就在于此了。她顾虑太多,想得太多,总想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人道与仙道双全,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在她而来,人道未了,仙道难全。她只能选择一条艰难的双全之道:“人仙合道,参而行之”。她只能坚定道心,对俗世若即若离,怀着出世之心入世,怀着仙道之意尽孝。
她知道这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路有多难走。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
古时东坡先生怀出世之心入世,虽遇风波、心不为之累,其豁达开阔超于常人,盖因有出世之心也。
鱼玄机虽名为修道之人,虽出世而心犹耽连俗世,留恋世间繁华,耽于男女之情,有出世之行而无出世之心。
世间凡人为生活所累者,因其入世时久,为世缘而不可自拔。改变其境遇有二法:一是有出世之心;二是超于常人之上,做人上人。前者虽在俗世之中而不为俗世所累,但非悟性奇高者难以超脱;后者虽超于常人之上,登高望远能见常人之所难见,能知常人所难知,眼界既高,追求便升华、品味便高雅,亦不为世俗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小事而累,但终为他事所累。
除非她一日终超脱世事之外,否则就只能怀着这颗出世之心入世。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下起雪来,耳边雪落簌簌,每片雪花都落在她身周一尺之外。远处传来猎狗的吠声,掺杂着赵伟和张炎炎几人兴奋的呼喊,看来他们玩的很开心。
瑶光微微笑着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了看,她虽然因为修道之人不可以杀人为乐不参加他们的狩猎活动,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因为她这样的理由不杀生也以此标准来要求别人。
“齐先生,你怎么不去参加他们的狩猎游戏?”康斯坦丁迈着大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他穿着厚厚的毛领军大衣,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每说一个单词口中的蒸汽就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
“你为什么不参加呢?”瑶光微笑着反问道。
康斯坦丁却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脱下手套轻抚着身边一棵雪松的树干,低声道:“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这可树上一只松鼠路过,它叼着一颗松塔,毛茸茸的大尾巴维持着它的平衡……”他指了指树干上方一处跟别处毫无区别的树皮,“它的双爪就抓在那里,暂且在树干上休息了一下就离开了。”他原本冻得通红的鼻子和脸颊显得有点可笑,却因他脸上的表情而柔和起来。
瑶光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收了回来,每一个尊重生命的人都应该值得认真对待,而不是疏忽和冷漠的客气。
“站在一个角度上看,他们的确是在以杀害别的物种的生命取乐。”瑶光道:“另一个角度上看,但我们是人类,达尔文的进化论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既然站在所有物种的顶端就有随意处置别的动物的权利……”
她话还没说完,康斯坦丁就毫不客气的讽刺道:“你这种想法就是催生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罪魁祸首!”
瑶光也不管他冷冷的讽刺,接着说道:“或许人类已经到达了生物链的最顶端,甚至随意决定着其他物种的生命,但我们华夏的道家哲学看来,自然万物有其规律,如果没必要就不要打破此规律,否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是的,瑶光并不尊重生命,道家的哲学从来不是众生平等、修得大慈大悲之心,而是从自然万物中寻找其运行规律,让这个规律为我所用,有必要时甚至可以利用和逆反这个规律——就如同求长生之道,本身就是逆天而行。
一般奉道家为宗的宗派之所以禁止残害生命,不是如佛家一般修来世,而是未免本人杀戮心太重,而无法洞察天机,妨碍修行罢了。
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才悟出来的。
康斯坦丁这才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微有些尴尬。他默默戴上手套,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手就冻得僵硬起来,“我来为你引路,前面有一个小湖风景不错,我们去看看吧。”
瑶光跟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脚步,两人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结了冰的小湖边。
康斯坦丁看着被积雪覆盖的湖面,开口慢慢道:“其实,我刚有这能力时是在大学时候,当时我在一次聚会后醉倒在路边,醒来后就莫名其妙有了这个能力。他耸了耸肩肩,当时我兴奋的很,这算是意外之喜吧!
当然,也有些烦恼的地方,就比如张小姐说的,住宾馆的时候睡在床上偶尔会看见某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上卫生间的时候摸到某些东西也会看见某些不想看到的画面。”他不由得做出无奈的表情。
瑶光也不禁笑了,她完全可以想象到那种无奈的情形。但她没有回话,康斯坦丁可不是闲得无聊找他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往而已,他的目的瑶光大约已经猜测出来。
“后来,国土安全局找到了我——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能力的,我开始很抗拒加入,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的自由被禁锢,但是渐渐我发现加入国土安全局后我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通过其他异能者的经验,我的能力也有可能得到很大的提升,所以我加入了。
我的能力也却是有所提升,刚开始我只能看到物体前一天左右的的画面,后来增加到大约三天,但近几年来我的能力一直没有很大的提升。有时候,我开始怀疑这是否就是极限了?但又马上否定了。这个能力不可能这么简单!”他开始激动起来,“我有感觉,我能够再次提升,我能看到更远的过去,但是每次都好像撞到薄薄的膜上,却怎么也无法突破……”
远处隐隐传来狗吠熊吼和赵伟他们兴奋的呼喊,面前的结了冰的湖面落满了雪花,几乎要将整个小湖都淹没。
康斯坦丁转过头来,眼中有恳求之色:“我知道自己这种请求有点过分,每个人异能的晋升都是自己独特的秘密,特别是我们还分属不同的国家和组织,但是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困的太久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快要突破了,但是总是……”他说不出话来,眉头深深的纠结在一起。
瑶光不由得暗笑,这人也真够直爽的,刚才还嘲讽她的思想纳粹,现在又求她告诉他晋级的诀窍。
“你要知道,哪怕我从b级异能突然晋升到s级,但是我们的异能种类不同,我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你。”瑶光说道,她金丹期的神识匹配齐沛的身体才能突然从b级使出s级的能力,这个却不能告诉别人,于是别人只看到了齐沛突然越级晋级的假象,真正的原因却实在不能为外人所道。
康斯坦丁恳求的眼神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其实我是因为这块石头才想要快些晋升的,我能从这块石头中感受到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太微弱了……”
“这块石头你从哪里得来的?”瑶光从他掏出这块石头时眼中神色犹疑起来。
“你认得?”康斯坦丁挑了挑眉毛。
瑶光这才知道对方的意图,他故意拿出这块石头就是为了试探她能否认出这块石头,然后再根据她的反应审时度势从中交换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看来这人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
“这块石头虽然腐蚀严重,但根据上面的花纹,可不像你们的文化遗传下来的古物!”瑶光悠哉悠哉说道,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倒像我们华夏古时的东西。”
康斯坦丁坦然道:“这块石头的确不是我们文化的产物,而是从这西伯利亚一处秘矿中发现的华夏古遗迹中得来。”
转了这么多绕绕,终于说到正题了。
古时候西伯利亚贝加尔湖被称为“北海”,吕洞宾有“朝游北海暮苍梧”之句,在西伯利亚发现华夏遗迹也属正常。
“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对这个感兴趣呢?你怎么会认为它的价值大到能够让我以晋级的秘密来跟你交换呢?”瑶光也不慌,甚至还有闲心和他再聊一会儿。
“我没有信心你会对它感兴趣,所以一开始我就让你看到了我的诚意!如果你想要知道这座古遗迹,我可以完完全全告诉你,甚至可以带你去看看那出遗址——虽然已经被搬空了。至于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晋升的秘密,决定权在你!”康斯坦丁坦坦荡荡说道。
瑶光这次是真的佩服他了,此人不卑不亢,却又不缺心术,先表明自己的诚意,再设法引起她的兴趣,最后再坦坦荡荡的告诉她可以告诉她华夏古遗迹之事,落她一个人情,如此,除非她脸皮厚到拿了好处转身就走的地步,否则就绝不能辜负他这一番作为。
“就凭你这番话,要是还不告诉你晋升的秘密,那我算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了!”瑶光本身就没有保守秘密的意思,虽然她本身不是异能者,无法切身体会异能者晋升时的情况,但是万道归宗,她一个金丹期修士还怕指导一个b级异能者?更何况,她也从赵伟张炎炎的晋升总结出某些规律与自己相对照,更是发现其中相通之处,就算将修真者等级与异能者等级一一对应,自己金丹期的修为也超出对方太多,指点一下康斯坦丁完全是随手之事。
康斯坦丁听瑶光的回答,也忍不住笑了,“跟我走吧,那处古遗迹就在这小湖地下,我带你去。”
“原来你是故意引我到此,早打好了主意,果然人不可貌相!”瑶光一边跟着他,一边善意的嘲讽他表面老实坦荡,实则狡猾多思。
康斯坦丁踩着厚厚的积雪,揉了揉发红的鼻子,将金色的头发塞进帽子里,听了瑶光的话状似苦恼的摊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