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敖光伸手把维持扑街姿势的小猪扶正。
吉祥茫然地眨眨眼睛。
地藏菩萨经案上的光点瞬间四散开来, 发出灿烂光华, 然后消失不见。
谛听又重新把小白狗捞回爪子里,不再动作。
“有什么不舒服么?”地藏菩萨轻声问。“如果没有出差错的话,我们都看到了很了不得的东西。”
吉祥慢慢回过神, 像是被惊醒般四肢并用爬回敖光怀里:“我看到很多不认识的人。”
“其中一个就是你。”地藏菩萨说。
吉祥回头瞪他:“我一个都不认识。”
“那是因为你为自己造了一个新的轮回。”地藏菩萨说。“你现在的生命里并不存在那个过去——你完全把自己抛弃了。不能说你和那段过去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但从某个程度上来说, 几乎是新生……是这种事情,即使是我也会觉得实在匪夷所思。这天地间, 也许只有你能够办得到。”
“……”吉祥瞪大眼睛对峙般看了地藏菩萨一会儿, 转过头求助:“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你看到什么,别人始终是别人, 你是你。”敖光安慰地摸摸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
“每一天都会有很多灵魂来到这轮回台。不论是人还是精怪, 都不可能完全洗去上一世的痕迹,很多时候, 在一些契机下, 他们还会被过去的痛苦或悲伤触动。不管进了哪条轮回道,都只是换了一身皮,内里不会改变。轮回台是我受佛祖之托幻化而成,只能为众生行个方便,助他们解脱罢了。”地藏菩萨说。“和很多混沌期, 或是洪荒时候的大神都不能比,他们的神力放到今天都是不可估量的。包括倏忽。”
“我只能揣测,倏忽毫不留恋自己的身份, 当他决定要重新开始的时候,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重新开始。”地藏菩萨微微一笑。“不管神仙精怪,都不会有第二个能办到这种事情。凤凰涅尚且是以死换新生,倏忽却能把自身所度过的千万年光阴完全消抹,就好比把一个年华垂暮的老者在弹指间【长】成一个足月婴儿。”
“我不明白。”敖光沉声说。“若是倏忽把自己的时间倒退回最初——也就是一团气的状态,那他所参与的一切,岂不是变成从未发生过?”
“我猜倏忽只是倒退了【自己】的时间。他并没有拨回整个世界的时间。那些记忆不存在,也只是针对他【自己】而言。我们都不是倏忽,想要把混沌大神的想法和行为弄清楚,恐怕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答。不过,”地藏菩萨看向坐在敖光怀里的小猪,微微一笑。“恐怕这些问题他们现在也回答不上来了。”
吉祥完全听不懂地藏菩萨说的东西,心里又不高兴,于是一直无意识地在敖光怀里刨来刨去,似乎想在敖光身上刨出个洞来,好把自己装进去。
敖光沉吟。“不论是洪荒期还是混沌期,那时候的神都已经永寂,这个世上已经不需要一个倏忽了。”
地藏不置可否。
吉祥刨累了,扒着敖光的肩膀休息,顺便告状:“我真的不认识那些人,我也不喜欢看那些东西,很吓人。”
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古怪的和尚很讨人厌,我们快走。
到轮回台为止,吉祥还是觉得地府是很有意思的,可是现在连谛听爪子里的小狗他都不感兴趣了。
地藏菩萨也知道吉祥并不乐意接受今天看到的东西,但仍然提醒道:“倏忽——的能力不管放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罕见非常。”
敖光点头,谢过他。“今日的事,还请多担待些。他日广仁必定答谢。”
地藏菩萨摆摆手。
其实地藏不说,敖光心里也十分明白,吉祥的能力何止罕见,简直就是逆天。
日出日落,万物衰荣,都是命中注定,但若是能轻易掌控时间,只要运用得当,几乎没有什么不能逆转的事情。自古众人所知,掌时间的神只有南帝北帝——但那毕竟是太过遥远的传说。就连伏羲和女娲,这世上也已经没有了他们存在过得证据,更何况是混沌和南北二帝。
不论远古时的神当时地位多么尊崇,现在也都已经换了一个天。
现在一旦出现继承南帝北帝力量的倏忽重新现世的消息,那么天地绝不会平静。三界从来都不满足于相安无事,其实相互之间一直虎视眈眈。永远有人想尽一切办法挑起纷争。而只要有心,吉祥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借口。吉祥的力量太具有诱惑力,敖光心里明白三界里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人会有多少。
敖光生平最不喜求人,但这件事情不得不让地藏卖一个情。好在地藏一心教化六道众生,向来不喜纷争。若是处理得当,吉祥的身份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掩盖的可能。更何况,认真相较起来,吉祥现在的力量恐怕只有倏忽的十分之一,只要小心也不容易被发现。
也许倏忽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自己完全抹杀,重新生为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猪?
如果吉祥不被英招发现,就不会被自己带回东海,也不会开了灵窍,让力量复苏。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今天吉祥很可能仍然快乐地在蓬莱的干草堆里东拱西拱,也许他会遇到另一只小猪和他做伴,或者独自生活,每天去扑蝴蝶,挖蚯蚓,享受最细微也最平凡的幸福。
那就是当时的倏忽想要的吗?
敖光托住吉祥下滑的屁股,把他往上抬些。
谁都能看出来吉祥并不喜欢自己的过去——即使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从刚才的情景来看,倏忽对自己的一生并没有流露过不满,但是吉祥的态度多少能够体现出他潜意识里并不觉得那是愉快得可以被接纳的过去。
“我们回去了吗?”吉祥把下巴放在敖光肩膀上,看四周的青铜山在倒退。“上面怎么点这么多灯?”
“那不是灯。”是恶犬的眼睛。敖光没有把话说完。“再去森罗殿一趟,秦广王给我路引,总要去谢一下。你的衣服呢?”
“落在高台上啦……不要了。”吉祥之前一个激动就变回小猪,后来也完全忘记要变回来。
“……森罗殿外有一小片草地,崔府君在那里养了很多小花精,到时候你和他们玩一会,等我出来。”
“然后就回家?”
“然后就回家。”
吉祥满意地打了个呵欠。“好吧。不过你要快一点。我累啦。”
“回去叫织织帮你捏捏。”
“敖光敖光。”吉祥又戳戳他脖子。
“嗯。”
“我今天晚上想去晒月亮。”吉祥觉得无聊了,又开始提要求。
龙宫里只有一个地方能看得到月亮,就是那个蓄着水精的大殿。比起晒太阳,吉祥更喜欢晒月亮,月光温和不刺眼,还能顺便数星星。
“……我叫织织陪你去。”敖光说。最近东海不平静,九蒙又卧床,敖光其实很忙碌。织织很好,最近也是由她来陪吉祥入睡。但是织织很喜欢絮絮叨叨地和吉祥讲一些无聊的话,并强迫他认真听。比如那家的少爷听说真是英俊得不得了,或者自己最近发明了一种新的花样,用什么线绣什么样子,又或者她有一条如何如何的裙子……吉祥不喜欢听这些,所以都能很快就睡着。
“我不!”吉祥严正拒绝,一把勒住龙王脖子:“我要和你一起晒!”
敖光板起脸——吉祥有越长越任性的趋势,他向来主张遏制这种发展。可是刚要开口,就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敖家四兄弟里他年纪最长,通常都要替父母照顾弟弟们。在三个弟弟小时候,以敖闰最玲珑,生了一张巧嘴,见了谁都能迅速获得青睐。而敖钦最张扬爱打扮,
凡事争强好胜又嚣张,而夹在敖闰敖钦中间的三弟敖禀,却从小沉默乖巧,十分听话,连老龙王都说小三比敖光跟让人省心。可是敖禀却再没得过除了听话省心以外的评语。最安静听话的孩子,往往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现在说起四海龙王,敖光严谨,敖闰风流敖钦招摇,轮到敖禀,却往往无话可说。
敖禀最信任敖光,曾经偷偷对他说过自己最羡慕敖钦。
“羡慕敖钦做什么?”少年敖光皱眉。“他这次又故意去挑衅乐牙,他们俩扭打的时候掀翻砸破的单子要翻四折——你羡慕他爱闹事,最常被父皇罚?”
敖禀却说:“虽然是受罚,但却是父皇陪着他在训诫房里待了一夜。”
“那是因为父皇不亲自看着,他就会耍花招。有时候也是我去——”敖光想到了什么,顿住了。
“即使是那样,我也羡慕。”敖禀轻轻说。“父皇从来没有和我在一起那么久过。”
敖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响才说了一句:“那是因为敖钦顽劣,而你让父皇很放心。”
敖禀“嗯”了一声,从此不再提起这件事。
现在想起来,吉祥从小就擅长撒泼和无理取闹,这种让人头疼的性格也许是敖禀最向往的——说不定,也是倏忽最想要的。
能够肆意撒娇,想要就耍赖打滚,用尽一切去争取,不愿意就大声拒绝。
敖光拍拍吉祥屁股。
“好。但是不能熬得太晚。”
“真的?”吉祥睁大眼睛。
“如果你不松开我脖子,我就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