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的鸡皮疙瘩从后背一直爬到脖子上。
离得近了, 他能看见慢慢往下倒的那个黑影里一直在涌出黑色泥浆泡泡, 隐约能看见里面露出一些像是眼珠子的东西。
有点恶心,吉祥想着,害怕地避开了些。
呼噜十分聪明, 吉祥紧紧抓着葫芦头迎头向那片金光赶过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大半部分都跌到了海沟里的东西。
呼噜猛地一冲, 半甩过屁股,吉祥感觉到呼噜重重往下一沉。
好, 接到了。吉祥在心里又满意地握了一下拳头。
师傅说了, 混乱的时候专心想着怎么溜就行,有些热闹不看也罢。
于是吉祥果断掉头,再不管那个黑影和战场, 径自全力向来时的方向——逃去。
……………………
敖光睁开眼睛。
伏羲琴的威力高出他的预期, 即便是有了准备,他还是被震得有些措手不及。
敖光不急着起身, 而是缓缓打量了一下四周。
斑驳的灰白色天花板角落有一些不起眼的霉菌, 一个老旧的大柜子,不成套的桌椅,龙王一动,身下的床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响,敖光抚上胸口, 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他应该没有失去意识太长时间,而且那时候他似乎看到了……
“嘎——”
房门发出钝涩的响声。
敖光慢慢坐起身,看着推开门的吉祥。
吉祥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锅子, 站在门口,半边身子都沾满了灰绿色的海泥,连脸上都有,看起来十分……
脏兮兮。
不过这证明他之前果然没看错。
也许是房间本身太阴暗了,吉祥这么一推门,就站在了光线里,让敖光眼睛有点发疼。
“敖光!”吉祥维持举着锅子的姿势冲进来,高兴得口齿不清:“你你你醒啦。”
敖光嗯了一声,动了动发僵的脚,打算下床。
吉祥急忙把锅子放下:“别动!”
敖光被他的大惊小怪吓了一跳,果真不动了。
“你受伤拉。”吉祥说着就想靠过去,然后又想起自己身上的泥,又嘿嘿往后退:“受伤不能乱动。”
敖光沉默了一下,然后像那些个吉祥坐在台阶上等他的夜晚一样,张开手:“过来吧。”
吉祥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还是两步跳过去了。
敖光环住他,伸手去刮他脸上的泥:“摔到哪里去了?”
吉祥抱怨:“刚才人多,被挤到墙边去了,墙上都是泥——这里的路都湿漉漉的,不好走。”
敖光心不在焉地甩掉指尖上的泥,又把吉祥搂紧了一些。“西海不好?”
吉祥心里咯噔一声。
“敖光,我不闯祸。”吉祥呐呐地说。“我知道这里不比龙宫,我不挑食,也不认床了,你不要送我回西海去。”
先且不说吉祥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挑食这件事情,光是认床,敖光就不觉得吉祥能够马上就改了,不过现在吉祥都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敖光也不想再讨论这个,只是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想回去?”
吉祥安静了一下,敖光几乎猜到吉祥现在脑袋里闪过多少种理由。
“你受伤了呀。”吉祥终于找好词了,抬起头:“是我救你回来的。”
“嗯,谢谢你。”敖光拍拍他的背。
“你现在需要照顾。”吉祥挺了挺胸膛:“你总是说我年纪小,我也能把事情办好的。”
敖光笑了,放开他,让他坐到床沿上,听他一件一件地细数他成就的事业。
他在“乌黑的怪物”面前把受了伤的敖光成功营救了回来,然后顺利找了一个有很多手的朋友(?)找了一间空房子,在元宝的协助下谈了价钱租下,还找了医馆买了补药。
“就是药炉子有点问题,八喜说是我不会用,但我觉得那是因为破了一个洞才点不着火……不过到底还是把药弄好了。”吉祥十分得意洋洋。“房东是个坏脾气的大妈,她说这里的家具都是好的,坏了要赔很多钱——我觉得她比九蒙更容易生气,不过元宝说那是因为我不该在她面前说她小气……”
“你看,我长大了。”吉祥说了一阵,偏头去观察敖光的脸色:“我能做很多事情,我不需要留在龙宫里,让大家保护。”
“吉祥。”敖光摸摸他耳朵:“我很惊讶,你已经这么厉害了。你是自己过来的吗?”
“嗯嗯,一个人!”吉祥见敖光没有责怪他擅自跟过来的意思,还被夸奖了,顿时很高兴。“哎呀,药!”
吉祥跳了起来,转身去把那个古怪的小锅子拿过来:“元宝说药不能凉。”
敖光看看吉祥,又想到刚才吉祥站在门口举着锅子的样子,那种神情好像在举着一个举世无双的宝贝,一时间原本想说什么都忘记了,伸手接过锅子。
锅子里是很普通的一坨浓稠的东西,深色,味道浓烈。
敖光闻了一下,依稀能分辨出几种不功不过的常见且平价的药材。
吉祥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个大勺子,一脸期待地递过。
于是东海的龙王有了他平生最奇特的经历,在昏暗的破房子里慢慢吃完了一锅味道和成分都很复杂的……药。
吉祥确实在敖光面前展示了他的成长和办事效率:他能换了衣服再把自己洗干净了——虽然只会把衣服泡进水里再捞起来,但好歹把自己身上的泥都搓掉了;他也能和小海星一起,学着那些吵吵嚷嚷的妇人大声砍价,然后一脸光荣地把低价买到的战利品带回来给敖光看——虽然战利品里面其实还是好次混杂;他甚至跃跃欲试地打算做饭,结果因为小药炉显然没有他预期的功能,又多花了钱去买现成的……
但是吉祥很高兴,即使每天晚上都和敖光挤在那张古老又脆弱的床上,吉祥也奇迹般地不认床了,都能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白天太累了,所以才睡得沉。
敖光用指尖轻抚吉祥睫毛下的黑眼圈,有点心疼地想。
吉祥不会隐瞒心事,敖光不用揣测就能看出来,吉祥对于自己“卧病在床”,需要他照顾的这种现状十分满意——倒不是说吉祥希望敖光受伤,而是吉祥也许从这种情况中第一次有了敖光要依赖他的感觉,这让小猪觉得十分快乐。
因此即使吉祥笨手笨脚地弄坏药炉,被卖点心的小贩坑了钱,要应付刁蛮房东三不五时地加租要求,他都尽自己所能地在那间小小的房子外处理好,推开门又是眉开眼笑,跟敖光细数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又学到了什么省钱的窍门。
所以虽然敖光知道其实吉祥会在半夜偷偷爬起来的事情——龙王甚至还会偷看,看小猪就着窗外街灯漏进来的光皱着脸数一堆贝壳。
敖光不知道敖白让吉祥带了多少钱,但是钱永远是不经花的,尤其是在只进不出的情况下。
那种苦恼的,纠结的表情一直是敖光致力避免在吉祥脸上出现的,东海龙宫里的宝贝吉祥什么时候因为发愁而睡不着过?
可是吉祥晚上越纠结,白天就是越笑得欢快。
这些林林总总的小细节加起来,让一向睿智的龙王破天荒地困惑和踌躇了。
“吉祥,不需要再买药了。”敖光叫住要出门去的吉祥。
这些天龙王都被小猪吉祥养在简陋的小房子里,仿佛真的完全断绝了和那扇门外世界的一切联系。
吉祥转回身,一本正经地教育龙王:“敖光,我知道药很苦的,但是不能任性。”
敖光:“……”
好吧,虽然有一半原因是因为那些玩意儿味道真的算不上好,但是主要还是因为——“我已经好了。”
吉祥狐疑地踱回来,上下左右打量敖光。
“真的。”敖光任由吉祥检查。
“你被打飞了。”吉祥指出。“受了重伤。”
“我确实被打飞了,但是没有受重伤。”敖光示意吉祥过去坐他身边。“今天不用去买药了,我跟你说一些事情。”
吉祥站在原地,看着敖光。
四海龙王都是俊美而高贵的,即使穿着几天不洗的衣服,坐在简陋的床上,背后是陈旧的墙壁,可是敖光那挺直的脊背和神态却仍旧能让人产生错觉,觉得他其实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正在俯视脚下的臣民。
“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吧?”吉祥突然有点郁闷,抿着嘴:“老金的炸烤摊子每天只经过这里一次,我要出去等呢。”
“——好吧。”敖光说。“小心些。”
吉祥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刚出去又折回来了,探头进门看,似乎想确认敖光是不是乖乖地坐在床上休息。
正巧敖光也在看着门的方向,见状向他招招手:“要我陪你?”
敖光的头发不再一丝不苟地束在头冠里,垂在他颊边的头发让龙王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
吉祥脸涨红了,嘟囔了一句什么,飞快缩回头。
敖光确定吉祥暂时不会回来了,才扬声向窗外说了句:“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戎装男子一脸恭谨地推门而进,身后跟着同样低眉敛容的龙瑗。
男子似乎没看到房子简陋的样子,领着龙瑗单膝跪地。
敖光伸手揉揉眉心:“如何?”
“暂时没有动静,不管是黑鳞鲛还是——除了前日俘虏回来的,似乎都凭空消失了。”男子沉声说。
“他很快又会出现的。”敖光看着桌上的一块黑斑,那是吉祥直接把烧得滚烫的茶壶放到上面弄的:“敖司一向没有什么耐心。”
“那陛下现在可是要回营?”
敖光收回目光。
“不。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