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放在巨兽头骨上的手一颤,人却没有动。半晌后,他缓缓抬手伸向红色卷轴,指尖快要触及卷轴时又停住。
那捧着卷轴的年轻人忍不住轻轻抽泣,扑通一声朝步尘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那卷轴便碰到了步尘指尖。
步尘咬了咬牙,清秀的脸庞变得僵硬。他用了极大的力量握住卷轴,缓慢地拉向自己,仿佛提着千斤重物。
低沉的钟声响起,传遍仙隐城每一个角落,敲打在每一名守护仙人的道心上,仿佛要将他们的道心击碎。随着仙隐城最后一名结丹修士陨落,生存的希望变得极度渺茫。
两名年轻修士伏地恸哭。凡人在恸哭,守护仙人们在恸哭,整个仙隐城都在恸哭。
步尘闭眼,泪涌出。师父去了,那个百无禁忌、抠门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捉弄他的师父去了。本就寿元不多的师父,经历数次守城战后,没能再坚持下去。
阴冷的仙隐城上空,落下了一场春雨。
雨如丝,细密温柔,蕴含纯净的灵气。雨丝落在那块巨大的头骨上,开裂的青石板路面上,断墙残瓦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沾湿一处地方,便悄悄地钻入地底。
真元归城。
那个抠门了一辈子的师父,将自己的所有,都化作一场灵雨,送给绝望中的仙隐城。
“傻师父……”
步尘左手在巨兽头骨上一按,人便站起。起初身子有些摇晃,但随着他慢慢挺身,那颀长的身形便稳稳地屹立在巨兽头骨上。
他伸手指向天空,指向那场灵雨的来处,火球术自指尖激发而出,一道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与漫天雨丝交相辉映,又在最高处如烟花般散开,与那些雨丝一起回落。【1】
【6】
【6】
【小】
【说】
祭灵。
他必须尽可能地节省灵气,所以只能用最不消耗灵气的火球术,送师父一程了。
有人说修道者应绝情绝义,但他做不到,师父也没有做到。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做不到,才会大道终结吧。但若真的绝情绝义,那与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越来越多的火光冲向天际,散作烟花。那些火光来自城脚,来自山腰,来自仙隐城的各个角落。再听不到恸哭声,只有火光划过夜空的尖啸,和散作烟花时的轰鸣。
这是最绚烂,也是最凄凉的画面年轻的修士站在惨白的巨兽头骨上,看夜空中的水与火碰撞交织,看无数雨丝和烟花坠落消失。
这场灵雨一直持续了两日,步尘便也站了两日。灵雨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里真的飘起了细雨。雨水,在魔灵界是极不平常的东西。
先前送契约地图的那名年轻修士,已是第四次过来了。即便是仙隐城最强大的即将步入结丹期的修士,也是需要吐纳休息的。可是每次他上来这里,无论他说什么,步尘只是闭眼站着,一句话不说,连动都不动一下。
“契主,您还是休息一下吧。”年轻修士见步尘依然不说话,便慢慢放低了声音,“城中只剩下三百多名守护仙人,而且大多带伤,最糟糕的是,灵液已经耗尽了,若是大泽那边的沼缇群再来攻城……可怎么办?”
他以为步尘会和前几次一样,依旧不会回答,甚至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有什么好说的呢怎么办?不就是战死,或者和那些凡人一样,躲在城里等死……
能逃的都逃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走不了的。
要么和步尘他们一样,穿过空间裂缝掉到此处,奄奄一息之际被古蟒所救,代价是与仙隐城订下血誓,至死无法离开。要么有凡人家眷在城里,不忍离开。比如他,实在无法忍受年幼的妹妹被一群沼缇活生生咬死,到了最后关头,他会选择让妹妹没有痛苦地离开。
年轻修士正在胡思乱想,步尘的眼皮忽然动了动,抬眸望向城外。
“它们已经来了,数量不少。”步尘眼神凌厉,右手五指张开,清鸣声中,一柄映照出他清秀面庞的银色长剑,出现在掌中。
悬明剑。有剑高悬,道心通明。
这是钟无禁的剑,也是穿越空间裂缝后,唯一一把没有碎裂的剑。师父坐化前不许他在一旁陪侍,却将这把剑认他为主。
步尘认真看着这把剑,慢慢笑了起来,笑容很是悲戚,又仿佛有些解脱。
“都来山巅,最后一战。”
他将这句话通过契约地图传了出去,传到每名守护仙人的识海之上。因而片刻后,巨兽头骨上便陆陆续续不断出现修士。他们有的悲愤,有的麻木,有的恐惧,有的绝望。
有些人断臂缺腿,灵气耗尽,却仍拄着剑立在他身后。有些人明明尚有一战之力,却不知藏身何处,道心几乎破碎。
没有人开口问什么,既然已是“最后一战”,那么说什么都已无用,死战而已。他们只是默默地望向城外,望向极远处那些连绵起伏的矮山。
很快,熟悉的景象出现在视野里,也就是钟无禁最后重伤倒下那一日的景象,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那些山头上,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灰点,然后那些灰点逐渐连成扭曲的、或粗或细的线。那些线很快就变成泥浆一般的潮水,自山头上汹涌落下,扑向孤零零的仙隐城。
漫山遍野都是血红色的光点,那是沼缇的眼睛。恶臭扑面而来,大地震颤。
与所有的守护仙人一样,步尘的识海也开始震颤,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有些不对!”一名年迈的老修士道,“兽群似乎很是狂乱,甚至不少沼缇互相踩踏,争先恐后。”
“难道是等不及享用大餐了?”一名邋遢的男修或许是为了缓解紧张,故意开了个玩笑,但马上就闭上了嘴。因为这个玩笑非但一点不好笑,还很恶心,反而让他的呼吸更加沉重起来。
片刻的沉默后,一名细心的修士道:“地面的震动也不太对,好象除了沼缇兽群,它们后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步尘的灵识在众人中是最强的,此时的他铺开灵识,有些疑惑地眯起眼睛。
数息后,当那片泛着恶臭的深灰潮水涌到山脚,步尘突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声音也变得不稳:“兽群后方有人……是修士!”
越来越多的守护仙人感知到兽群后方的气息,那是与他们类似的修士气息。还有什么比在绝望之际看到鲜活的同类更令人振奋!
许多人欢呼起来:“是援兵!援兵来了!”
但只是喊了几句,他们又安静下来。这个时候,许多人已经感知得非常清楚,那只是百余道筑基气息。就算真是援兵,也只是不足两百人的小队伍,而此刻残破不堪的仙隐城内部,就有三百多名守护仙人。
也许只是路过的小城,不小心陷落在沼缇兽潮中。很多人这样想着。但随着百余名筑基修士越来越靠近仙隐城,他们越来越怀疑这个想法,也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百余名筑基修士分为三股力量。
人数最少的那一队最为凶悍,就象一把利剑,首当其冲切开兽群。
有五色霞光照亮天际,有古琴轰鸣,有金丝如巨网般遮天蔽日。有神秘的冰雾在山坡上蔓延,令狂奔的沼缇速度骤减;有奇怪的沙粒在空中炸开,使隐身的沼缇无所遁形。
有奇怪的狂笑声,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有鸟类的尖鸣声,有兽类的低吼声。甚至有一条体型庞大的独角银蛟冲向天际,一口粉色毒物熏倒了成片的沼缇,然后象个发脾气的小女孩那样在空中尖叫:“银魅,不是蛇!是蛟!离天蛟!”
那些光、那些雾、那些声音,所过之处,一击必杀,大片沼缇兽倒下,腾出空地。
很快,这些空地便被另一支队伍填满。那支队伍背后,想必有不露面的天符师坐镇,否则不可能有这般实力,可以不惜代价,大把大把地扔出一种石属性攻击符箓。那些符箓只要一被激发,就会连续不断地向十丈之内的沼缇兽释放白色雾气,沾到这种雾气的沼缇兽立刻被石化。
这时候第三支队伍一拥而上,那些都是面目狰狞、体格强壮的体修,无论是用法器,还是用蛮力,举手之间就将那些被石化的沼缇兽,在恢复本体之前就化为碎石尘土!
这支百余人的筑基队伍,自然就是有时镇以及两个附属镇,雪蝶镇和玉蚁镇的守护仙人。
尚汐刚刚抡起古琴砸飞了一只沼缇的脑袋,正要换个地方,就听到一阵疯狂笑声,秦疯子的化石符已经投了过来。
他打了个激灵,脚下生雷,风雷步施展到极致,才堪堪躲过石雾。却依然手指一麻,低头一看,左手尾指竟然被石化了!
“艹你大爷的!”他朝秦疯子狂叫了一声,“龟儿子瞎了!你爹我还没走!”
秦疯子哈哈大笑:“还不赖!居然躲开了!你这风雷步老子不曾见过,云阳什么时候出了个逃命本事一流的尚家?”
尚汐把秦疯子的祖宗后代全部问候了一番,却也无可奈何。这秦疯子,一打起来果然不愧是“疯子”,简直敌我不分!
楚诺双手持偃月刀,一招屠龙斩斩出,身边数丈内已无一只活着的沼缇了。这沼缇只是速度快、会隐身、数量多,战力却是一般,屠龙斩正好是它们的克星,一刀下去,沼缇连隐身都来不及。
她如今的屠龙斩,已经快要进入第三层,接近化虚为实的阶段。不但看起来象一柄真实存在的偃月刀,而且即便不施展屠龙斩时,也可以将偃月刀持在手中,直到灵气枯竭。至于符剑,那东西早就亢奋得不行,得到她应允后便自行飞出乱砍乱杀。
又是一刀斩下,周围被偃月刀的霞光抹出极为绚丽的色彩。楚诺忽的心生感应,回头朝仙隐城方向望去。
那画面就这样在慕然回首中出现那个站在仙隐城山巅的清秀男修,右手持剑,怔怔地望着她,眸光就象隐仙宗炼符洞府外午时的阳光。
那身影和她记忆中的一人重叠,他曾一身素袍,剑眉朗目,见到她时展颜一笑,身后成片的山花都为这副清澈的笑容争相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写到这里。周末大概可以结丹了。长笑三声!小诺诺挺住啊,别被雷劈死了邪恶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