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 苍无极将重剑立于身前, 就地一拄。
浑厚凝实的灵力如同惊涛骇浪向外延展, 然后高高涌起, 在他头顶上空形成一个涡旋。
半空之中,仿佛一只巨鲸饮吞海水, 将天地间所有灵气纳于腹中。
这是《鲸饮吞海》中的看家术法“鲸吞北海”, 昔日苍旻使出来时,那鲸似乎有点年幼了,还有些肥,尚没有足够的火候, 今日由渡劫期的苍老前辈用出, 神完气足, 仿佛天道就横亘半空之中,使全城之人如同被泰山压顶,无一不体会到浓重的压力。
当然, 这只是灵压外溢的一部分,最主要那一部分,是冲着大巫去的。
大巫拂袖一挥。
袍袖飞荡间, 林疏看见大巫的脸。
他对于这人的外貌并没有什么期待,因为师父曾经说过,相由心生, 心由道定,见了一个人的招数,就能想见他的容貌。
这短暂的一瞥之间, 他看见一张肤色苍白的脸,半张脸颊蔓延着诡异的刺青。
五官很鲜明,倒不是说不好看,只是有点神经质,目光里有点偏执的意思在里面,放在现代,那就是精神病院预定了——林疏上辈子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因此看了不少相关的资料。
而有问题的人,往往有特殊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丝紫黑的细线随着大巫的动作向前激射而出!
汪洋大海的惊涛骇浪上,忽然有一叶小舟逆流而上,抵达风口浪尖。
——然后,那条细线四散开来,化作浓黑紫色的弥天大雾。
雾中,万鬼嘶叫。
雾是无孔不入的,而这雾不轻也不软,每一粒都如同无坚不摧的利器,刺破苍无极仿佛固若金汤的灵力屏障。
那紫黑色的细线,与紫黑色的武器,不是天地间灵力能够聚成的模样,而是大巫自己的术法,里面有大巫自己的道。
他以此奇崛尖锐的“道”所向披靡,即使苍无极的屏障那般浑然天成。
——这或许就是“破道”与“合道”的区别了。
合道最圆融,最无缺,最有可能修到渡劫。
而以破道渡劫者,百年难有一个,一旦有了——与合道不可同日而语。
只见雾气弥漫四野,猛然一合,化作滔天洪流!
苍无极浑身一震,吐出一口鲜血,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大巫再挥袖。
雾散云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手,道:“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
拒北关的将军搀住了苍无极摇摇欲坠的身体。
大巫则再次安坐椅上,闭目假寐,意态从容。
苍无极望着大巫,目眦欲裂。
那目光说不清是愤怒多些,还是仇恨多些。
林疏看着苍无极,心想,大巫弹手之间可以灭杀千人,此刻却不对苍无极下死手,俨然是极大的羞辱。
而大巫居然……还能够提起孟繁。
那人正是死于他手中,此时此刻,却能说出“若孟繁还在世,倒还有点意思”这样的话来。
而一想起梦先生……
梦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正自出神,忽见萧韶转身往回走。
林疏跟上,两人走向那道黑色结界。
这道结界仔细看去,也是由无数浑浊雾气组成,看似松散,实则无懈可击。
林疏虚虚触上,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感觉就如同一只蚂蚁站在一堵墙前。
他虽无修为,却尚存一点眼力,知道这结界,非是有大巫同等的修为,不能破开。
萧韶道:“破不开。”
林疏点了点头。
拒北城仿佛一座孤岛。
大巫封闭它,以整座城为要挟,要南夏交出四本秘籍。
拒北城乃是南夏至关重要的天险,若是此城被破,南夏大半江山将暴露在北夏精兵铁蹄之下。
而四本秘籍则是仙道的根基,仙道的根基,即是南夏在武力上的依仗。
秘籍的原本,是不可以复制的,即使全文默写也毫无意义——只有原本中带有写下秘籍者的灵力真意,也只有阐述了某一部分“道”的原本上携带着莫大的天地气运。
按照梦先生的意思,南夏——无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大国师的意思,都是绝不会交出四本秘籍。
领土失,仙道在,来日或有东山再起之时。
仙道没落,无渡劫,无各大门派,王朝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为了东山再起的这一丝可能,拒北城的几万条命,可以不要——乃至其它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中的百姓,也是可以做出的牺牲。
林疏看向萧韶,看见萧韶触摸着漆黑的结界,不知在想什么。
边境寒风刮起他黑色的袍袖,昏暗天际下成了一个寥落的剪影。
世间有许多条道,且各不相同。
他自己不久前才刚刚做出决定,由出世变为入世,萧韶如今就要在另外两条道中做出抉择。
选王道,权衡利弊,而后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抑或侠道,路见不平,拔刀平之,无愧于心。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萧韶去面临这样的选择,这选择过于艰难,而且无论选择哪一个,都要失去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林疏望着萧韶的侧影,忽然想,假如自己没有失去修为就好了。
片刻过后,萧韶转身,右手按在刀柄上。
林疏听见他淡淡道:“你留下,保护好自己。”
林疏:“你要去么?”
萧韶道:“我要去。”
他没有说别的。
只是说,我要去。
林疏便也没有问,他为何要去。
他只是问:“我要做什么?”
萧韶望着他,道:“我亦是‘破道’,且凤凰刀法遇强则强,未必不会有胜算。即便身死,至少可以逼出大巫的真正修为招式……若你能记,便记着,来日有用。”
林疏垂下眼,望着脚下的地面。
萧韶:“嗯?”
林疏道:“你必定会死。”
萧韶:“……”
林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这是事情。
萧韶道:“我总有一天死在战场。”
林疏道:“可你现在去死,来日便……没有人去对付大巫。”
萧韶轻轻道:“你会么?”
林疏想了想。
过去不会,现在,或许是会的。
他还没有说话,就听萧韶放轻了声音,道:“你我二人畏葸不前,道心受阻,余生皆不能到修为巅峰,或我一人去死,你代我活一下,我以为后者要好一些。”
林疏道:“我没有办法代你活。”
萧韶轻描淡写道:“明年此时,在心里缅怀一下韶哥哥,就算是代我活了。”
若不是真的在讨论死不死的问题,林疏都要被他逗笑了。
萧韶道:“我去了。”
林疏下意识道:“不去。”
萧韶:“?”
林疏低下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们……胜算会大一些。”
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萧韶静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双修?”
林疏也静了一会儿:“……权宜之计。”
按照书上所说,双修也不过是许多种正常修炼途径的一种。眼下的情况十分严峻,他和萧韶可以暂时抛下前嫌,走一下正常程序,合法地提升一下修为。
萧韶道:“我不想这样逼你。”
林疏:“并不是逼我。”
萧韶:“你不是不愿意与我双修么?”
林疏很窒息:“我克服一下。”
萧韶:“你……让我冷静一下。”
冷静的结果是,外面风沙太大,回青冥洞天冷静一下。
师兄和果子过于聒噪,回房间冷静一下。
卧房只有一把椅子,并肩坐在床上冷静一下。
萧韶似乎没有冷静下来,说:“抱一下。”
林疏就安静地被他从背后抱着,过一会儿,问:“你冷静好了么?”
死或双修二选其一,这应当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才对。
萧韶:“没有。”
林疏:“嗯?”
萧韶道:“我从未想过……会与你这样双修。”
林疏想了想,问:“应该是怎样?”
“我已经想清楚我心悦你,你亦心悦于我。而后,你我之间,可以打算一下往后几十年。”萧韶双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继而告知师长、亲友,之后典礼,祭拜天地,最后双修。”
林疏:“?”
他说:“这是成亲。”
萧韶:“双修就是成亲。”
林疏:“那我们现在……不能双修了?”
萧韶:“我不知自己到底心仪你几分,亦不知你是否心仪我。”
哦。
在这人详尽的打算里,第一步都还没完成。
林疏破罐子破摔:“可能修完就知道了。”
总之,他不是很想让萧韶死就是了。
但萧韶若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双修,那他也只能目送,然后每年缅怀一下韶哥哥了。
所幸萧韶还是比较理智的:“……也好。”
林疏道:“那就……修?”
萧韶:“你会么?”
林疏:“背过功法。”
萧韶:“我也是。”
林疏把《参同契》默默回忆一遍:“然后呢?”
萧韶似乎也刚刚回忆完,道:“你不要反抗。”
林疏眨了眨眼睛:“好。”
下一刻,他感觉萧韶抱得紧了一些。
萧韶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脖子。
林疏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了,险些要跳起来,但是被萧韶按在了怀里。
“乖,别动。”萧韶道。
林疏有点不能呼吸。
萧韶开始和他聊天:“你原来的境界是什么?”
林疏:“渡劫巅峰。”
萧韶握住他的手,扣起来:“你们剑阁之人……个个冷若冰霜,你也会变成那样么?”
林疏:“或许吧。”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有点犹疑,问萧韶:“若我真的变成那样了呢?”
萧韶说:“我整日哄你就是了。”
似乎可行。
林疏道:“那你会很累么?”
萧韶继续亲了亲他的颈间,并且提前将他按住了,然后道:“你听话一点。”
林疏感觉自己过敏症急性发作,浑身都在发颤,呼吸也不大能够自主控制,颤声道:“我难道还不够听话么?”
萧韶轻轻笑了一声:“小东西。”
笑声轻,带了一点鼻音,是很宠爱的意思,直接钻进耳朵里,林疏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耳根现在一定是红的。
他觉得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个双修的前奏,实在是过于亲密。
他抓住萧韶的手往外推了推,却使不上力气,反而使自己的后背与萧韶的胸膛贴得更紧了。
铛啷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林疏往地面上看,看见了萧韶的银色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我 卖 我自己——记一只惊慌失措的仓鼠。
我是被迫变黑的——一个乌鸦的辩解。
他们年轻的男孩子谈恋爱,就是这个样子的。
最终还是咕了一天,今天再去一趟医院做胃镜,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去那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