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悦如此怀疑, 是有足够多理由的。
入梦时幻波就曾质疑过,她父亲知道自己被困在某个时间段,为何会不知原因。
曲悦以为是他得罪之人太多,记不住。
可“夺人才气”这种足以影响一生的大事,凭谁都不可能忘记。
而父亲一直致力于在她面前“凹人设”,怎么可能轻易让她看到如此阴暗不堪的一幕?
明明提一下“厚脸皮”三个字,他都会急着打岔。
再者,曲悦自小就没听父亲提过爷爷、家族相关,导致曲悦觉着父亲或许是个孤儿。
若父亲是公子晟,那爷爷便是古乐王,瞧着并不像坏人,父亲为何不提?
要知道父亲被奇门老祖带走之后,见惯了大世界, 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华夏定居,足见是个特别念旧之人。
若换成厉鬼弈恒,那不提便有了理由。
曲悦手腕上的灵箭不断蓄力, 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
幻波却质疑道:“可是小月亮, 你杀公子晟有什么意义?你不杀, 弈恒马上也会杀了他。尔后幻梦重启, 公子晟被虐杀一遍又一遍, 如此大快人心的幻梦剧情, 换做是我的话,做梦都会笑醒的,凭什么困住你爹呢?”
听它分析着, 曲悦频频蹙眉,抬起的手臂慢慢又放下了。
幻波说的有道理,她是来替父亲斩心魔的,可心魔若是公子晟,那父亲已经亲手斩杀一万次了,哪里用得着她出手?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何况公子晟死有余辜,根本不会成为父亲的劫气。
莫非她猜错了,公子晟的确是父亲,弈恒的确是心魔?
不可能,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出发,曲悦都无法接受。
举棋不定之间,曲悦眼睁睁看着公子晟又死了一次!
嘭!
场景似烟花炸开,幻梦重新来过!
这一回,曲悦全程都在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想的头大。
好在,她最终还是想通了。
在弈恒第三次破除封印,从骨埙中飞出来之后,曲悦的袖箭瞄准了他。
幻波惊讶:“你不是确定了弈恒是你爹?”
曲悦点头:“没错。”
幻波不懂了:“你要杀你爹?”
曲悦摇摇头:“弈恒是我爹,但这厉鬼不是,是我爹的合道心魔。”顿了顿,“我想,应该是我爹曾被斩断的‘天地人和’。”
幻波迷茫:“什么意思?”
曲悦解释道:“合道心魔有可能是自己伤过的‘天地人和’,化成的劫气,渡劫者因罪孽被困其中,无法合道,正应了佛家那句因果报应。但我爹被公子晟以邪术斩断‘天地人和’,冤有头债有主,该找公子晟报仇才是,但太可惜了,并没有……”
根据曲悦曾看过的那一段记载,公子晟在《月下仙》之后数年内,又作出不少好的曲子,证明了自己的才气。
这份才气,是从父亲身上偷来的。
由此可知,公子晟在弈恒死了数年之后,依然活着。
而现在公子晟刚满十六岁,距离奏出《月下仙》才过去不到半年,时间不对,他不该死的。
且半年的时间,不足以养出一只能杀五品邪修的厉鬼。
“所以我猜,我爹当年被邪修封印在埙中,直至公子晟死去,也没能挣脱。即使我爹后来成为纵横三千界的大佬,翻手云,覆手雨,然而此生无法手刃仇人,终究是个遗憾呀。”
“这份被斩断的“天地人和”报不了仇,许是怪我爹没本事,便化为我爹的心魔,在合道幻境里一遍遍虐杀公子晟。”
曲悦如是分析着,又望向那只厉鬼,眼睛慢慢湿润,“爹,您常说世事无常,岂会事事如人所愿,只需问心无愧,一往无前……”
咻——!
心随意动,袖箭飞出,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耀目火线。
呯——!
穿透了正要拗断邪修脖子的厉鬼弈恒的灵台。
——“爹,该醒来了。”
……
幻境并没有完全破除。
但,场景变了。
公子晟请来邪修,说出自己最近时常做噩梦一事。
那邪修又赠给他一道符箓,且将骨埙的封印稳固一番,便扬长而去。
至始至终,骨埙不见半点儿动静。
公子晟以借来的才气,愈发受王君喜爱,被立为储君。
然而好景不长,短短五年过去,这个以乐为主、不擅征战的国家便被邻国所灭。
公子晟于逃亡路上,因感染瘟疫而死。
骨埙则被埋于黄土之下。
春秋时代初期,战乱频繁,血流成河,经一百年,最终将骨埙中的冤魂养成厉鬼。
弈恒破封印而出,找到尚在人世的邪修,将其诛杀。
但公子晟之仇,最终成为他的一个遗憾。
接下来曲悦最怕看到的,是父亲成为厉鬼之后滥杀无辜,毕竟在这种遭遇下,不黑化的怼天怼地,都有些不合理。
曲悦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真出现了她不想看到的内容,也要接受。
万幸的是,父亲的“黑化”,只是令他成为一个“浪荡鬼”——脱离了一切世俗枷锁,披着“狼心狗肺,无坚不摧”的皮,开始游戏人间。
曲悦明白,此为厌世之后的一种自我放逐。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父亲命中的贵人出现了,奇门老祖,一位被尊称为圣君、名叫“隋”的合道巅峰期大佬。
看到这里时,曲悦突然觉得父亲为哥哥们取名“唐宋元明清”,怎么感觉有些占他师父便宜的意思呢?
这位大佬是真大佬,父亲让她看这些,应也是想让她感受一下真大佬与众不同的风采。
……
隋圣君:“你为何不愿拜我为师,我有一套功法,可助你尽早恢复肉身。”
弈恒:“第一,拜师何用,该懂的道理,人世早已教会了我,用不着你来教。第二,肉身又有何用,做鬼比做人更逍遥快活……”
隋沉默片刻:“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
隋拿着骨埙,拘禁了他,强行将他带出地球。
三千界飞一圈。
又去了鬼物遍地的幽泉世界。
再去往天人境。
随后将早已看花眼睛的弈恒放出来,隋圣君讥讽道:“与我讨论人世?你这小屁孩子才看过多少人世?从人到鬼,于凡人是一生,对仙人而言,不过换一个形态罢了,遭了点儿罪,瞧瞧将你能耐的。”
弈恒:……
隋:“至于肉身何用?”
他站在天人境的雪山上,指着天边飞过的天女:“瞧见了吗,那些都是仙女,仙女!你明白什么叫逍遥快活吗?没有肉身,你连个男人都不算,不算!”
弈恒:“下流!”
“啧。”
隋圣君笑了笑,施法将骨埙封印住,遮住气息之后,潜入神殿,将骨埙挂在一处天女们进进出出总要经过的地方。
神殿除了大祭司和两位守护,其余侍奉者皆为妙龄未嫁人的天女,根据天人境的规矩,每个天女年满十六之后,必须来神殿待上十年不等。
“啧,让你饱饱眼福,我若不带你来,这辈子你非合道不能进,明白么。”
“十年之后,我再来带你走。”
“对了,从今往后,你就叫曲春秋吧。”
“我奇门没有门规,只需谨记一条,入了我奇门,便是一家人。闯了祸,师父以及所有师兄弟,都会替你兜着。但也莫要太过张扬,毕竟出来混,迟早要还……”
……
曲悦看的明白,隋圣君其实是想借用神殿之力,净化骨埙蕴含的戾气。
而她则在这些天女小丫鬟中,找寻一下有没有母亲。
可惜眼前一黑,曲悦突然被送出幻梦,回到温子午的投影阵法中。
险些摔倒时,九荒扶住她:“六娘。”
曲悦站稳以后,九荒忽又没影了,掐准距离,稳稳躲去一丈之外。
阵法内黑黢黢的,曲悦看不到他,有些纳闷。
正想询问原因,听见曲春秋夸奖道:“阿悦,你在特殊部门待了十几年,是比从前更聪明了。”
父亲果然是完全醒来了,虽还看不到人,声音传入她耳中,不再是先前的虚弱状态。
曲悦想起父亲的遭遇,一阵心疼,却并不曾表露出来,微微笑道:“嘴上夸可不行,有赏么?”
曲春秋也笑:“刚夸过你,就原形毕露,为父在你面前,何时藏过好东西了?”
曲悦又嗔怪:“可是爹你也太胡闹了吧,明明知道自己被困的原因,却不告诉我。”
这般危急情况下,竟还要给她出考题。
简直不知该夸他淡然,还是心大。
曲春秋道:“合道与我的乖女比起来,自然是乖女的成长更重要。”
曲悦问:“那你就不怕我选错了,和您一样被困住?”
曲春秋笃定道:“你不会错的。”
曲悦没吭声,她现在怀疑,这合道幻梦父亲自己可以走出来,但在九劫龙出现之后,他故意不出来。
装腔作势的请温子午来帮忙布阵,由她入内斩心魔。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故而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两个理由。
其一,父亲的确想借此机会考验她,给她上课。
若是以前,进入幻梦之后,她想也不会想,公子晟肯定不是父亲。
但近来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崩塌,她竟然怀疑了,动摇了。
事实上父亲到底做过什么坏事,她不知道。
只是听“多数人”说他不好,她便开始怀疑父亲的行事底线。
然而试想一下。
温子午口口声声骂他叛徒,却在听到他的请求之后,立刻赶来帮忙。
母亲张口闭口的嫌弃,却冒着被处死的危险,与他结为夫妇。
父亲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可她却因此受到干扰,影响了判断力。
父亲是想纠正她。
至于第二个理由,曲悦就很无语了。
父亲是不知怎样解释九劫龙,也不知母亲都说了啥抹黑他的话,便想借用自己的悲惨往事,博得她的同情,重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继续凹人设呗。
曲悦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她不戳破。
因为她的确心疼了,满心想着稍后见到父亲之后,给他一个拥抱。
——“师弟,既然醒了,就快出来吧。第四波雷劫快要落下来了,你一出关,我立刻将你收入我的画中。”
温子午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
曲春秋道:“多谢大师兄。”
——“我……”
曲春秋抢着道:“我明白,入了奇门,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
——“不错,不必担心,师兄一定会帮你渡劫。”
曲春秋意外:“多年不见,大师兄竟然也会说些场面话了?”
——“这是真心话,因为我迫切希望你合道成功,再多活个几千年。希望你那位未来女婿,令你深刻体会一下,在成为你大师兄的这一世,我悲喜交加的心情。”
曲春秋:……
——“我悟性也是差,直至今时今日才明白师父常说的那句糙话,实乃至理名言。出来混,迟早要还,太嚣张,迟早玩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小红花丢的太难受,今天放飞自我一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