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静脖子里涌出的鲜血充盈口腔——这是苦生从诞生以来第一次吸血进食。
随着那腥热的血液被汲取, 苦生眼皮上那两点红痕消失,他的双眼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进白鹤观第一日,师父告诫他不得吸食人血, 为他加上指套口枷,又封印了他的大部分力量。如今, 他主动解开了全部封印。
双目变得赤红时,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煞气霎时充盈整个井底。那些厉鬼被浓重煞气压制,发出尖啸鬼哭,僵尸们则像是受到了鼓舞, 一个个在嚎叫时长出獠牙利爪, 斗起厉鬼更加凶悍。
苦生已经无暇顾及身后的僵尸斗厉鬼, 他埋首罗玉静颈边,深深被这股血腥味吸引, 忍不住将獠牙扎得更深,靠在她的脖子上抵着那耳后一片皮肤。
她身上有一股他极熟悉的安魂香味道,淡而悠长。
不断咽下的鲜血使他身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愈合, 就连脖子上那道被红线勉强连接起来的断痕,都在逐渐融合消散。他的头颅与身体, 在吸取鲜血后恢复了。
血液不断流失, 濒死的罗玉静感到身体的寒冷与痛楚, 露出痛苦的神情, 下意识伸手抱住苦生的脑袋。她的神智已经不再清醒, 魂魄将散不散地飘忽着。
脑后头发被抓住的感觉让苦生清醒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嗅了罗玉静发上的安魂淡香,将獠牙退出她的脖子,缩进口中。
罗玉静痉挛着, 身体发青僵硬,正在快速地变作僵尸。苦生摸着她的唇,见她长出僵尸的獠牙,再一次凑近过去。他用尖锐的指甲在自己脖子上刺出伤口,随即将罗玉静按到自己颈边,让她吸食鲜血。
普通的僵尸是死尸所化,没有神智,只有一具可怕的躯壳,他不能让她变成那种模样。他要将她化作活僵,只要这具躯体还没有彻底死去,就能将她即将逸散的魂魄留在这具躯体里,或许还能恢复神智。
她说不想死……他不清楚如此算不算她想要的不死,但他唯有这个办法。
变作僵尸的罗玉静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遵循本能贪婪地吸取血液,带着强大能量的血液让她发青的身体变回白皙,双眼慢慢染上赤红,只是那双眼睛里沉沉没有光亮,只有丧失神智的混沌。
解开了所有封印的苦生脖子上伤口很快愈合,罗玉静这新生的僵尸咬不破那坚韧的皮肤,徒劳地抱着他的脖子。苦生摸摸她的脑袋,感觉到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井口上方,吸了吸鼻子。
她大约是嗅到上面的人气,僵尸逐人吸血是本能,而且她可能潜意识里还记得对那些人的厌恶,因此有些蠢蠢欲动。
苦生摸出一道黄符,贴在她的额上,罗玉静瞬间安静下来,唇边还带着血迹,软软地趴伏在他肩上。
诛邪剑在附近震颤,已经完全不让他再使用。苦生将诛邪剑还入鞘中,用黄符裹起背在身后。一手抱着罗玉静,一手撕裂此处剩下的厉鬼。
等到厉鬼全部被杀,他会再将这些尸体制造出来的僵尸也一同处理掉。
钟氏族人下到井下三十人,没见到一个人出来,一时也不敢再让人下井,一群人拿着武器守在外面,严阵以待。
他们从白昼等到黄昏,又等到所有光线慢慢黯淡下去,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不得不点起灯笼。
在白惨惨的灯笼光中,井口处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人周身有一股令人恐惧的气势,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在扭曲,一身邪恶之气浑不似人。他怀中抱着一人,一双赤色眼眸环顾一圈,所有被他看着的人都不自觉战栗后退。
站在井口,苦生看着外面这些神情恐惧的钟氏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普通不过。
他往前走一步,所有人都在后退,忽然他纵身跃起,将钟楼里那口巨钟踢下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口沉重得数百人都抬不动的大钟砸下来,覆盖住了井口。
苦生向外走去,口中说道:“你们的氏神已经消亡,底下厉鬼尽数被杀,残余的戾气怨气镇压百年后消散,莫要再动这口钟,也莫要再掘井,否则此地将成死地。”
那些钟氏族人面面相觑,等苦生走远后,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从前鼓乐笙箫不息的息城,此后人丁凋落,又几经灾劫,彻底如它的名字一般沉寂下来。
冬日,大雪覆盖天地。
苦生抱着罗玉静走在雪地中。罗玉静闭着眼睛窝在他怀里,脸白如霜,额上贴着的一片黄符随着寒风轻轻飘荡。
往常这样的天她总是怕冷,行不了多远便要停下来生火休息,如今她变成僵尸,倒是不再怕冷了。
察觉原本安静躺着的罗玉静有些躁动,苦生停下来,揭开她额上黄符。
罗玉静瞬间睁开红色的双眼,她才成为僵尸不久,魂魄又被厉鬼所伤,因此神智不清,有些傻傻的,怔然迷茫地看着他,用鼻子嗅嗅他的味道。苦生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戳出两个洞,溢出血来,罗玉静立刻凑过去吞食。
坐在积雪的大石上,苦生一手环着她,等她吃完。
等她再度安静下来,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风雪中遇到一个推着车的农人,那农人看清楚他们两人模样,特别是苦生那双红眼睛,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推车靠着路边,尽量远离他们。
嗅到人气的罗玉静瞬间抬起脑袋,张开嘴,嘴里的獠牙隐隐现出来,苦生将先前揭下来的黄符贴回她脑袋上,于是她又昏昏欲睡地闭上眼睛。
行到一个未结冰的水渠前,苦生停下来,揭开黄符,让她乖乖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蘸水为她擦了擦嘴边血渍,还有她冷冰冰的脸,手也给她擦了一遍——就像是从前她对他做的那样。
苦生那时抗拒水,如今倒是要拧着眉头主动给她擦洗。
罗玉静的指甲变成了紫黑色,顶端有些尖尖,苦生蹲在她身前,捞着她的手擦洗干净,擦着擦着,罗玉静慢慢抓住了他的两根手指。苦生一顿,抬头去看她,见她眼睛里还是空茫茫的。
走在路上,罗玉静会忽然抓住他的手,不小心抓到苦生手腕上那串木珠子,苦生将她的手拨开,立刻就看到她脸上眉峰聚起,嘴唇微张隐约露出獠牙——她要生气了!
苦生把手递回去:“可恶……你抓!”
天晴雪化,路过一座破败小桥,停下给罗玉静喂食鲜血。苦生坐在桥栏杆上,抱着罗玉静。待她吃完要走,忽然听到她嘴一张,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
“香……”
苦生以为她在叫自己,听了会儿没见她有什么反应,抱着她要走,忽然她抓着他的头发一用力。苦生郁闷地瞧她茫然的眼睛,问:“怎么?”
在她不断加重的力道中,苦生倒退着走回原地,发现桥边长着一株腊梅,幽香扑鼻。
“香?这个?”他指一指那腊梅。罗玉静不给他回应,他试探着摘了几朵放到她手里。
对于外界,她偶尔会有一点反应,苦生知道这是她在好转的迹象,只是想要恢复完全,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一日晴朗,苦生停在一处破败屋檐下,给罗玉静喂完鲜血,察觉她有些焦躁,便燃了一支安魂香插在脚边,结果罗玉静坐在他膝上,抬脚便把那根安魂香踢飞出去。
见她蹙起眉头又要生气,苦生下意识一道黄符贴上去让她昏睡……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思考,她究竟为什么又突然生气,以及待会儿揭下黄符后,她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方才在生气。
“苦生师叔。”隔墙有人喊了一声。
苦生看去,见到一个老道站在破墙篱笆外,露出一张被风霜催打过的脸庞,身上道袍带着泥点,发髻散了一半,看上去路上赶得急迫。
“唉,苦生师叔啊,察觉你封印被破,师侄可是片刻不停就赶来了,这一把老骨头真是……”延同老道一脸苦哈哈地从破墙外翻进来,走到苦生身前两米处。
放在苦生脚边的诛邪剑嗡一声,落到延同手中,被他随手背在身后。延同仍是如同从前那样,行了一礼,拱手道:“师叔随我回白鹤观去吧。”
苦生道:“当年我下山时,师父说待我超度厉鬼一千三百,便能去掉身上封印,从此得自由。”
延同没说话。
苦生又道:“但我知晓,这本身只是师父的一道谎言罢了。他一早算到,天地之气正在改变,妖物灵物都会逐渐消失,我注定诛杀不了这一千三百之数,便是能杀到一千三百之数,也只有死劫。”
或许他的劫就应在钟氏那一口井下。他从井中生,最后又归于井下,或许这就是师父给他算到的结局。只是多了罗玉静这个变故,导致他从那口井中出来。
延同叹道:“苦生师叔,师祖只是想令你如寻常人一般,也有人生百年。”
苦生:“我知晓师父意思。”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想得明白了。
“封印随时可解,束缚我的从不是封印,而是我当初对师父的承诺……你不必如临大敌,纵是解了封印,我也不会肆意杀人。”苦生说道。
延同又对他行了一礼,道:“师叔勿怪,师侄实在是担忧……师叔应当知晓,师叔身上封印不在,哪怕不想害人,只要行走人间,仍会吸引无数鬼怪,带来灾难。这副模样在外越久,越是不妙啊。”
“我知晓,我会回白鹤观。”苦生站起身来,“我要借观中魂灯,为一人固魂。”
延同默默从袖中捧出一物:“师祖当年离去时,曾说‘若有一日,苦生自己将封印解开,带此魂灯去见他’。”
苦生静默片刻,接过那盏小巧的灯:“我会回观中再受封印,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到时候,你要斩我之前,能带我去渝州看看吗?】
【那是我的家乡。】
罗玉静曾这么对他说过。
渝州有氏族秦氏,苦生从未靠近过那里,那里太过洁净的气息令他觉得不适。秦氏神诞生于早中期,已经庇佑家族许久,导致家族庞大,几乎占据一整个州,便是如今,也是东洲有名的繁华之地,神鬼不侵。
苦生才踏入渝州地界,便感受到此地地气与别不同。虽然此处的秦氏神力量也在减弱,但比起他曾经过的其他氏神辖地,仍然强大。
威严沉重的“气”笼罩全境,排斥着他这个外来者。随着他不断往前,那股压制着他的气势更加凌厉。
他被人阻拦在一座城外,两位穿着白衣的端庄氏女,带着百数神色肃穆的守卫,拱卫着一座小型神龛。
“外来邪神,何故入我秦氏辖地?”神龛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苦生抱着罗玉静,微低了低头道:“无意冒犯,只为送人回乡,寻一处地方令她沉睡。”
那神龛中的秦氏神便没再说话,默许了他暂时行走渝州,抬着神龛的队伍很快离去。
苦生继续往前走,寻了一处地方将罗玉静葬下,魂灯放在她胸前。
“此处是你家乡,对你聚魂更有帮助……早日恢复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