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林半夏的眼中是暂停了片刻, 在宋轻罗的视线里, 却是瞬移。上一刻他还在货车之前, 下一刻他的身体就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宋轻罗低下头,看到了林半夏挂着冷汗的脸颊,他疑惑道:“半夏?”
“赶紧、赶紧离开这里。”来不及解释, 林半夏急促着宋轻罗,“墙要塌了。”
说罢抓着宋轻罗的手朝着安全的地方跑去, 还没离开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轰隆隆的倒塌声, 果然,被货车正面撞击的墙壁轰然倒地, 溅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林半夏捂住口鼻,咳嗽起来,招呼着周围的人往后退。那货车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先是冒出浓浓的黑烟,接着窜起了明亮的火苗,看那严重凹陷的车头,可能司机已经凶多吉少了。
林半夏和宋轻罗一身狼狈的站在路边, 两人看着前方, 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刚才发生了什么?”宋轻罗问。
林半夏嘴唇动了动, 发现他依旧没办法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宋轻罗, 甚至连委婉的暗示也做不到,沉默了片刻,艰难的说了两个字:“抱歉。”
宋轻罗扭头看向林半夏。
“我真的说不出来。”林半夏说, “有什么……在阻止我。”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里的绿线又开始浮现,带着几分妖冶的味道。本该带着歉意的话语,因为那平静的面容奇异的带上了神性,就好像神明在对着他的眷属表示怜悯一般。
宋轻罗抓住林半夏的手猛地紧了紧,大约是力气过大,林半夏吃痛的“嘶”了一声。
宋轻罗腾地的松了手,意识到自己的力气过大伤到了林半夏,顿时生出浓浓的歉意,开口正欲道歉,却被林半夏反手扣住。林半夏笑着说:“没关系,我又不是纸做的,那么脆弱。”
宋轻罗低声道:“弄疼你了。”
“没事,也不是很疼。”林半夏说,“正好让我清醒一些……”他停顿片刻,“那我们还去超市吗?”
虽然刚才发生了事故,但都到了超市门口了,不进去的确有点浪费。
“去吧。”宋轻罗说。
在漫天灰尘里,两人穿过了看热闹的人群,走进了旁边的超市里。因为刚才听到了那声巨大的动静,不少人从超市里窜了出来看热闹。林半夏和宋轻罗逆着人流进了超市,推了个推车,往生鲜区走去。
林半夏心里想着刚才的事儿,有点走神,跟着宋轻罗转了一圈到了结账的地方,才意识到整辆推车都被塞满了,最上面还有一小扎可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开心。
结完账,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半夏看到在刚才出车祸的位置那儿,消防队已经过来了。车上燃起的明火被水浇灭,林半夏听到了人群里有人在嚎哭,似乎是受害人的家属。这哭声让林半夏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回去吧。”宋轻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半夏道了声好,跟着他往回走。
傍晚的风有些大了,且带上了丝丝的凉意,吹在人的身上很是舒服。路边是吵杂的马路,这会儿正好下班,到处都是车水马龙的烟火气。道旁的小摊偷偷的摆了出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人类的声音,冲刷着林半夏的感官。他一只手提着东西,一只手被宋轻罗牢牢的牵着——似乎是害怕他突然不见似得,宋轻罗的手比平日里微微用力了一些。
他们两人牵着手,丝毫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就这么慢慢往回走,和他们经历过的无数个下午那样。
到了家,洗菜,点火,林半夏站在穿着围裙的宋轻罗身旁帮厨,在客厅睡觉的小花和小窟也醒了,家里瞬间活了过来,变得十分热闹。
骨头汤再配上宋轻罗特制的作料,热气腾腾的火锅底料新鲜出炉,林半夏见时间还早,问要不要把李稣和季乐水他们叫过来一起吃。宋轻罗表示无所谓。
于是林半夏给李稣打了电话,又去隔壁叫了季乐水。李稣和李邺得知林半夏完全没事儿了之后表现的十分开心,还顺便带了瓶红酒过来。几人在客厅里坐定,开始愉快的用餐。
宋轻罗的手艺是一向的好,分明是同样的材料,在他手里就变成了不同的味道。
李稣问林半夏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啊,我挺好的。”林半夏撒了谎,他其实不太好,某种东西像一粒种子一样被种进了他的意识里,此时还未孵化,却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最糟糕的是,他甚至没办法将这种感觉描述出来,或者就算说了,也只是徒劳的惹得周遭的人担心,没人能解决。
又抿了一口酒,林半夏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你呢?精神状态恢复了吗?”
“恢复了。”李稣说,“没疯呢。”他灿烂的笑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雨就突然停了……异端之物也不见了,就好像整个世界被清洗了一遍。”
林半夏说:“对哦。”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李稣点开玩笑,“是不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英雄拯救了世界?”
季乐水怂怂的赞同道:“有可能呢,说不定我看到的那些东西都被英雄干掉了。”
林半夏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有可能。”
李稣笑着笑着情绪越发的高涨,他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没什么事在等着他,生活里只剩下了和朋友们一起愉快的消磨时间。
林半夏也喜欢这样的李稣,充满了活力,似乎被众人所感染,宋轻罗一直紧绷的神情也微微松弛。林半夏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宋轻罗,见到他勾起嘴角,自己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几分。
这样就很好,林半夏想,这样就很好——他不喜欢操纵一切的神明,只是贪恋生活里的每一分小小的确幸。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五个人先是一愣,宋轻罗最先反应过来,起身走到了沙发旁,弯下腰把小花抱了起来。小花靠在他的肩头,呜呜的哭着,红嘟嘟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这还是林半夏第一次听到小花的哭声,他立马站起来,叫道:“小花?怎么了?”
季乐水也急道:“小花不舒服吗??”
小花不应话,哭的越来越大声。季乐水想把她从宋轻罗的怀里接过来,却小花被拒绝了,她摇着头,抓着宋轻罗的衣襟不肯松手。看得林半夏的心跟着揪了起来,心疼的厉害。
宋轻罗的心情也和林半夏差不多,和小花相处的这些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对待,他轻轻的抚摸着小花的后背,一边哄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小花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开始哭了?”
小花抽抽噎噎,泪眼婆娑:“哥哥,哥哥不要……”
宋轻罗微微一愣。
“不要。”小花哭道,“我不想离开哥哥。”她抓着宋轻罗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松开手,宋轻罗见状只好哄道,“小花不哭,哥哥哪儿也不会去的。”
小花不停的摇头,好像不肯相信他的话似得。
李稣和李邺站在旁边都没吭声,虽然从头到尾林半夏他们都宣称小花是亲戚家的孩子,可是两人心里都清楚,有哪个亲戚家的孩子,敢抱着骷髅架子玩的?还玩的这么开心,而且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宋轻罗和林半夏怎么可能把两小只放在家里不管。
这种事情虽然心知肚明,但要直接挑破就不太合适了,所以两人都没有出声,由着宋轻罗去哄。
小花哭了好一会儿,最终哭累了,在宋轻罗怀里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林半夏见状,让宋轻罗把她放到卧室里,小窟则十分懂事的跟在后面,乖乖的爬到了小花身边继续哄着她。季乐水还是挺担心的,怕小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好在小花的哭声渐小,最终变成了均匀的呼吸,似乎睡着了。三人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客厅。
“怎么突然哭起来了?”李稣说,“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林半夏说,“可能是小孩子闹脾气,没事儿,现在已经没哭了。”
宋轻罗沉默的坐在旁边,不发一语。
气氛显得有点僵,李稣本来还想说什么,忽的顿了顿,有些不太确定似得:“下雨了?”
“下雨了。”李邺确定了他的话。
没错,下雨了,这场小雨来的悄无声息,谁也没有发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半夏背对着窗户,听到李稣那一句“下雨了”,身体微不可见的僵了僵。
“不会吧。”李邺说,“怎么会突然下雨了。”他想起了之前的事,顿时紧张起来,“……半夏?”
林半夏缓慢的扭过了头,看到了窗外的雨幕。虽然在心里祈祷了无数次,可在真的看到窗外那一片片坠落的光点时,他的心还是瞬间沉到了谷底——没有意外发生,一切都如他想象中的那般。
“下雨了。”李稣说,“我们回去吧……”他只是看了一眼雨幕,就再次感到了心神动荡,甚至肌肤上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颗颗鸡皮疙瘩,仿佛眼前的雨幕是什么可怖的画面一般。
“我们回去吧。”李稣的声音里带上了颤抖
李邺察觉了他的异样,伸手扶住了他抖动的身体:“李稣?”
“你不该跟着我的。”李稣说,“你不该跟着我的……”他原本充满了活力的眼神开始逐渐变得空洞,视线穿过了面前的人,“都是我的错。”
他说的话林半夏听不太懂,李邺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他伸出手将李稣揽入了自己的怀中,侧脸在李稣的耳边,用俄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林半夏听不懂,语气深沉,好似情人间哀愁的低喃。然而这样的脆弱,也只不过瞬间罢了,李邺的眼神很快变回了平日里的波澜不惊,手臂微微用力,将神情恍惚的李稣抱了起来。
李稣像个孩子那样伏在李邺的肩头,无法自制的啜泣着,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溢出,又有些许挂在睫毛上,看上去脆弱又美好。
“是那种东西又对李稣产生影响了吗?”李邺问。
“没有,他身上没有绿色的光点。”林半夏摇头,“我什么都看不到。”
李邺蹙眉。
“我也看不到。”旁边的季乐水同样茫然,“他身上,没有那种奇怪的东西……”
似乎并非是之前看到的情况导致的精神感染,而是别的情况。
一时间,客厅里安静的要命。
“我要带他回去。”李邺开口道,“在熟悉的环境里,他的状态应该会好一点。”
“现在就回去?”宋轻罗道,“小心一点,别让他碰到雨水。”
李邺嗯了一声。他出门之前,回头看了林半夏一眼,林半夏的目光停在窗外,好似黑色的雨水里掺杂了什么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宋轻罗身上少见的浮起了紧张的情绪,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死死的握着林半夏的手腕,好像在害怕身边的人下一秒就会消失。
“保重。”李邺说。
“嗯。”宋轻罗道,“你也是。”
李稣又开始低声的哭叫,脚下用力挣扎着,想从李邺禁锢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李邺一手制住了他的动作,微微抬手,便把他干净利落的扛在了肩头,然后面无表情的往外走。
李稣挣脱不掉,哭声便越来越大,一边哭还一边喊救命。看着那瑟缩又恐惧的表情,若不是林半夏他们确定两人的关系,恐怕会真的以为李邺会对李稣做些什么。
李邺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冷漠的上了车,冷漠的把李稣塞到副驾驶,更加冷漠的帮他系好安全带。
李稣看着李邺,越看越害怕,他总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那双绿色的眼睛像是他看过的童话里面的狼,下一口就会像吃掉外婆的那只大灰狼一样,把自己连皮带骨的全都吞入腹中。眼看着黑色的奇怪带子束缚了自己的行动,被害妄想症发作的李稣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的哭声愈发刺耳,脸上全是惶然和惊恐,伸手想要把安全带从自己的身上扯下去,却怎么都不得窍门,反而越扯越紧。
李邺刚发动汽车,余光注意到李稣挣扎的越发厉害,他沉默片刻,又熄了火,转过头,叫了一声:“李稣。”
李稣浑身微僵。
“不准动带子。”李邺声音冷淡,听不出太多温和的味道,“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听到了吗?”
李稣眨了眨眼,泪珠还挂在雪白的睫毛上。
这种模样,李邺很少在李稣的身上见到,此时看在眼里,倒是有些五味陈杂。李邺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抹去了李稣睫毛上的泪水,又低下头,在他红红的眼角上落下一个灼热且克制的吻。
“回家了。”李邺伸手,按在了李稣的头上,像幼年时李稣揉他的发丝那样揉了揉李稣的头。
本来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的李稣,奇迹般的被这个行为安抚了。那种没有来由的恐慌减缓了不少,他靠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低声喃喃:“下雨了。”
李邺沉默。
“我不喜欢雨。”李稣说。
李邺也不喜欢雨,他甚至不喜欢阴天。俄罗斯的阴天寒冷又干燥,吹在脸颊上的风里甚至裹挟着粗糙的沙粒。那是李邺幼年时无法忘记的记忆,刻进了他血脉的每一寸。
可被李稣带回中国之后,李邺却开始讨厌太阳。
因为只要有太阳,李稣就被迫得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连一寸肌肤都看不到。那样的李稣,总会让李邺感到陌生。
汽车重新发动,李邺踩下油门,驶入了漆黑的夜里。
细碎的雨滴砸在窗户上咚咚直响,如同索命的音符,让人心情烦躁。李稣又开始发抖,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现,但李邺能清楚的感知到他的精神状态几乎是糟糕到了极点。
林半夏是看着李邺离开的,黑色轿车的灯光驶出了小区,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
“半夏,你没事吧?”季乐水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没事。”林半夏说,“你回去休息吧……不,我送你回去吧。”
季乐水迟疑道:“我就在旁边,不用你送……”
“没事。”林半夏笑道,“只是想去隔壁看看。”他看了宋轻罗一眼,“我陪陪季乐水去。”
“去吧。”宋轻罗点点头。
林半夏就和季乐水一起回了隔壁,隔壁的房间还是挺简陋的,没什么家具。因为季乐水长期住在这里,倒是多了不少生活的痕迹。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箱子,林半夏慢慢的走到了一个箱子面前,伸出手轻轻的摩挲着箱子的表面。
是他记忆中的那种触感,柔软,轻薄,就像……人类的肌肤。
林半夏想起了李稣的话,胸口一阵钝痛,耳旁传来季乐水惊恐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半夏……你怎么……哭了。”
哭了吗?林半夏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伸手抹了一下脸,果然触碰到一片湿润的水渍,他扯了扯嘴角,想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实在是笑不出来。
“没事。”林半夏说,“不小心迷了眼睛,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季乐水有点害怕,他虽然胆小,也不是傻子,周遭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在不停的发生,总给人一种不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