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有时似是上天给予最好的恩赐。

宗玥像是真的已将白厌遗忘，发丧的那日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仿若没事儿人般的看着戏本笑得甚为开怀，要说真有什么改变的话，就是性子比以往冷淡了许多。明明是笑着的，却始终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她记得一切人事，记得魏虎朱九，唯独不记得白厌。

宗曦他们也摸不透，她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假装已经忘了……

可不论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不会去揭穿。

白厌之死被粉饰成了意外，武帝恐怕有更深层的算计，竟将燕幽行刺之事遮掩下去。大云和北燕互市的协议签订之后，武帝诏令中第一个与北燕互通有无的城池竟是阎罗城。宗阎不得不返回北境主持大局，而他们与戚方准备已久的计划，也因这变故不得不暂且搁置……

时间最是匆匆，最是无情。

转眼，三年过去……

自南北互市过后，大云和北燕停息战火，双方得以休养生息。这些年来不时有北燕的消息传来，燕幽终究没死，前去复仇的苍狼等人也了无声息，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燕皇室近些年颇有些动荡，燕帝似患上了某种怪病，政权旁落到燕幽的手中。

燕北之事对大云人来说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谈佐料，并不在意。这三年时间，变的又何止是北燕。君戎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前还在早朝上当众咳血，朝臣不安，偏偏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他还是不愿立下东宫。

朝堂上，君子濯的呼声可谓如日中天，有钟离楚这棵大树在背后支撑，近半的朝臣都已倒戈。

乾天殿中，急促的咳嗽伴着愤怒的声响贯穿在整个殿中。

"混账！这些……咳咳……乱臣贼子……一个个盼不得朕……朕早点死……"

满案牍的折子都被武帝掀翻在地，太监宫女忙不迭的收拾，却被他喝止："都给朕拿出去烧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内监端着汤药从侧门跑进来，药碗还未放到桌上就被武帝给推翻，他双目猩红，鬓间只见几星黑丝，头上的帝冠也是摇摇晃晃看着又是疯癫又是暴戾，"这些药根本没有用，朱丸呢，把朱丸给朕！！"

内监哆哆嗦嗦，"陛……陛下，御医说了朱丸不能多服啊……"

"连你也敢忤逆朕？！"

"陛下息怒，老奴不敢啊。"内监猛的跪在地上，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盒。

武帝面露狂喜，一把夺过拿起盒子里那枚猩红的丹药迫不及待的放入嘴里，没过一会儿他脸上的暴戾之色就消散开来，反而呈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迷蒙之感。

许久过去，武帝幽幽睁开眼："魏老九啊——"

内监打了个哆嗦，忙道："老奴在。"

"依你之见，朕是不是就该随了那些庸臣的心，早早把这王位给让出去。"

魏老九屏息，"老奴不敢妄议朝事，只是卑以为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要给谁，何时给都该由陛下说了算。"

武帝笑容不可捉摸，"老奸巨猾。"

"老奴惶恐。"

武帝摆了摆手，冷笑道："连你这区区阉人都晓得的道理，偏偏有些人却要装傻充愣。"

魏老九缄口默言，这些话看着是说给他听的，其实不过是武帝自己的发泄罢了。过往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心思难以捉摸的陛下终究变了，也是真是人老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魏老九下意识的看了眼已空无一物的玉盒，这些年，武帝变的愈发喜怒不定也愈发的疑神疑鬼。

立太子之事在他这儿已成了逆鳞，若非这些年贤亲王的羽翼越发丰满，武帝怕是早就对他下手了。但现在……

几名皇子中，君承乾声名狼籍，君烬炎势单力孤，本还有所依仗的母氏在钟离楚的打压下也愈发衰败，朝堂上已成君子濯一家独大的局面。

"陛下，燕贵妃到了……"

当值太监进来传话道，魏老九醒过神来，目光顺势看过去，就见一位宫妆丽人在婢女道搀扶下缓步进来，玉手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是了，武帝迟迟不愿立下储君，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君承乾的得天厚爱是因为他是先皇后所生之子，那眼下这位艳冠后宫的燕贵妃若是诞下龙子的话，是否……又会成为第二个曾经的君承乾呢？

魏老九恭敬的退了下去，殿门关闭之事他余光扫过缝隙，看到燕贵妃坐在龙椅之上，武帝跪坐在地趴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一脸恬静与幸福……

将值守的事儿交给手下的小太监，魏老九埋头往监栏院过去，这一路人迹罕见，经过假山时，他身子一晃，猛地钻到山后的一个假洞中。

一个人影早早等在那儿。

“你比约定的时间来晚了！”那人声音里带着焦急。

魏老九低着头，面无表情，“陛下近日不太安稳，我走不开。”

那人冷哼了声，“东西呢？！”

魏老九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正是装有朱丸的玉盒。

那人快速接过又从怀里拿了个一模一样的盒子递了过去，魏老九刚刚接过，后方就传来一声厉叱声。

“谁在哪儿！”

魏老九与那人神色猛变，眼神一交，魏老九忙转过身，掩护着那人离去。一道高大矫健的身影气势汹汹的走来，锐利如电的俊眸探究的盯着他。

“老奴见过九王爷。”

男人大步走过来，气宇轩昂，棱角分明的脸上已褪去年少时的峥嵘，显得成熟稳重不少，俊目中精光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魏总管？"君烬炎眯眼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本王瞧见似还有别人……"

魏老九不慌不忙的说道："九王爷怕是眼花了，由始至终这儿都只有老奴一个人。"

君烬炎轻呵了声，狐疑的看着他，"本王眼力向来不差。"他说着看了眼魏老九的右手，他分明看见有人递了一样东西给他。

魏老九神态依旧恭敬，不露痕迹的道："王爷若无其他事老奴就告退了，陛下那边还等着老奴回去伺候呢。"他说着，颔首就要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君烬炎幽幽的声音突然在后方响起。

"魏总管在陛下身边服侍的快有十年了吧……"

魏老九眼眸幽幽一动，那张苍老的面孔更埋低了几分。

不久后，一封密函悄然从监栏苑传出，诸多周转，了无声息的送到眼下权力最盛的那座亲王府上。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封密函飘入亲王府的同时，曲水畔红袖招内，女子已用慵懒的姿态，将信上的内容读完，两指一放任纸张落入香炉焚为灰飞。

那双瑰丽幽深的黑眸轻眯着，唇角饶有兴致的轻启："有人尾巴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