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郡主的状态,比秦笑笑想象中要好很多。
在定下孩子的小名后,不等秦笑笑劝说她就主动提出寻个风水师,在她父王母妃的墓地旁择一块宝地,将孩子安葬在侧。
想来有外祖父外祖母陪着,他小小的一个人儿不会孤单害怕了。
这种一出生就没有声息的孩子,按照习俗是不能葬入张家祖坟的。嘉明郡主也不愿孩子沾染张家的污浊,才决定把他安葬在父母的陵墓旁。
这么做不合规矩,但是福王一脉只有她一人,如今连唯一的孩子都失去了,便是皇室宗族不乐意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些旁枝末节。
更何况孩子只是葬在福王和福王妃的陵墓旁,并非葬在墓地里面,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嘉明郡主要做月子养身子,料理福生后事的一应事宜只能交给其他人办。她恨透了张家人,自然不愿意让他们插手。
秦笑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大着肚子也不方便操持这些,于是就从之前护国公主给她的几个人里,挑了两个料理过丧事的人过来帮忙,让他们务必将福生的后事安排妥当。
嘉明郡主信任她,见她为福生的丧事尽心尽力,握住她的手感动道:“笑笑,谢谢你。”
秦笑笑摇了摇头:“堂姨,你真想谢我的话,就好好养好身子,不要让我日日担心,夜夜难眠了。”
嘉明郡主眼眶一红,微微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平稳下来:“笑笑,我会听你的话养好身子,你不要再为我忧心了,别伤到腹中的孩子。”
秦笑笑见她不似说假,迟疑了片刻问道:“堂姨往后有何打算?”
嘉明郡主望向屋外,就看到跪在院子里的兰芷,正流泪哄着跪不下去的腾儿,眼底划过一抹异色:“若是福生活着,我会带着他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如今福生没有了,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大概会老死在这方小小的宅院。”
秦笑笑心里一紧,劝道:“堂姨,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必要跟张家那帮狗东西纠缠,不如离了这里过自己的潇洒日子去……”
福王和福王妃生前置下的家业都在堂姨手上,虽然每年的收益不如鲤哥哥的几件铺子和田庄,但是足以让堂姨安稳富足的过完后半生,委实不必将自己大好的年华葬送在这里。
她最担心的还是堂姨有报复张家,和张家玉石俱焚的想法。
“笑笑,你说的有道理,我会想清楚的。”嘉明郡主似乎被她描绘的美好场景吸引了,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秦笑笑以为她有后顾之忧,继续说道:“堂姨,你不用担心拿休书脱离张家会被人说道,时日久了没人会揪住这点事不放,自己过的舒心最重要。”
嘉明郡主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等我养好了身子再说罢,我会慎重考虑的。”
秦笑笑见状,也不好再多劝,只好说起了别的事。
翌日,风水师为福生选好了墓地,也定下了安葬的日子。
秦笑笑的人花重金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让他们日日为福生诵经祈福。
自始至终,嘉明郡主没有过问过张家人,乃至张鹄前来询问她想如何惩治兰芷和腾儿时,她也没有正面回应过,只吩咐莲心等人在她身子养好前,不见张家任何人。
张家其他人打着看望的名义过来过,也都吃了闭门羹。
在知晓嘉明郡主要把福生葬在福王夫妇的陵墓旁时,包括张鹄在内的张家人莫名有些不安,倒是没有反对她这么做。
只是和尚们诵经的声音,让张老夫人烦不胜烦,对左右心腹说道:“自己没用生出个死胎,竟是搅和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这尖酸刻薄的嘴脸,完全看不出这是堂堂一品夫人说出来的话。亏得这些年嘉明郡主对她敬重有加,每逢她有个头疼脑热,必定在跟前嘘寒问暖。
结果那日嘉明郡主难产,她竟然使银子买通产婆,让产婆务必保小,对嘉明郡主没有一丝怜爱,当真是一腔孝心喂了狗。
不,比狗都不如,至少没有哪条狗享受了主人的关爱,会反过来置主人于死地。
福生下葬的那一天,嘉明郡主不顾秦笑笑的劝阻,拖着尚未复原的身子,来到墓地见福生最后一面,含泪捧了一抔土盖在小小的棺木上,与福生做最后的道别。
从陵墓回来,她就大病了一场,好几日不能起身。
待她的身子恢复了些许,勉强能够下地走动了,同样大病初愈的张世仁不顾莲心等人的阻拦,硬生生的闯了进来,咬牙切齿的质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兰儿和腾儿?”
元和帝让张鹄严惩兰芷和腾儿,直到嘉明郡主满意为止。这些天兰芷的日子很不好过,每天要在院子外面跪四个时辰给嘉明郡主赔罪。
这样酷寒的时节,跪久了膝盖都要废掉。兰芷的身子似乎不是很壮实,连续跪了不足三天就病倒了,把张世仁心疼坏了。
腾儿也没能免罚,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每日仅跪一个时辰。即便如此,他也受不住这份罪,也跟着病倒了。
今日听说嘉明郡主的身子好了些,兰芷哭着爬起来要给嘉明郡主赔礼。张世仁实在不忍心,且觉得嘉明郡主太过歹毒,于是怒气冲冲的跑过来替他们二人出头。
嘉明郡主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他彻底看透一般。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
张世仁被她看的心头发毛,气焰不自觉的弱下来:“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兰儿是无辜的,她根本没有害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还有腾儿,那晚天太黑不小心才会撞倒你,他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你为何如此心狠连他也要惩罚?”
嘉明郡主挥退了莲心等人,脸上露出一抹讽刺之色:“那孽种不配做我的孩子!”
张世仁脸色大变,怒斥道:“是,腾儿是我和兰芷所生,可他上了张家的族谱,记在了你的名下,那便是你的孩子,是张家正正经经的嫡子,容不得你否认!”
他不知道知晓腾儿身世的秦笑笑等人顾及嘉明郡主的身子,暂时没有把腾儿是他和兰芷所生的事告诉她,还以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嘉明郡主喃喃道,看向张世仁的眼神里,藏着刻骨的恨意:“我道你们张家不看重血脉不喜欢我的福生,不肯找好大夫和好产婆救他,原来那孽种是你们这对奸夫**所生,我早该想到的!”
这些日子躺在床上,她始终想不通张家为何待她们母子如此心狠,竟是不曾在意她们的死活。若非笑笑及时请来太医和产婆,那一日她们母子怕是双双毙命。
直到兰芷和腾儿第一次跪在院子外面,她看到兰芷对腾儿处处用心,为腾儿流的眼泪不似作假,火光电石间她第一次对二人的关系产生了怀疑。
方才那样说是为试探一番,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张世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索性把话敞开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无用,不能为张家延续香火,否则祖父也不会同意这么做!”
嘉明郡主深深地吸了口气,直直的盯着张世仁的眼睛:“便是如此,那日你们为何不肯请太医救福生?福生也是张家的血脉!”
张世仁冷笑道:“在你有孕之初,太医便诊出你腹中的孩子先天不足,需要仔细养着容不得半点差池,更遑论他八个月早产又逢难产,谁知道他活下来会不会是个不中用的药罐子!”
这种孩子生下来倒不如不生,活着也是受罪!
“啪!”嘉明郡主看透了他的想法,毫不犹豫的抬手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脸上,眼里一片血红:“张世仁,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可笑她眼瞎,同床共枕多年,竟是没有看清他真正的面目!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必不会与他纠缠,也不会害的她的福生都没能看这世间一眼!
张世仁万万没想到她敢动手,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重重推了她一把:“你个贱妇,竟敢打我!”
嘉明郡主的身子尚未复原,被他重重一推,当即撞上了桌子,将上面的杯盏碰倒摔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主子!”莲心等人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急忙冲了进来。看到主子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焦急的跑过来扶住了她。
嘉明郡主缓缓站起来,眼神冰冷的看着张世仁。
张世仁从来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眼神,不知怎么的竟是遍体生寒。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惧怕,讽刺道:“别以为自己是皇室郡主便能为所欲为,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自己的名声成什么样了,我没有一纸休书休掉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了!也得亏福王福王妃去的早,不然早晚被你这个声名败坏的女儿生生气死!”
说罢,他在莲心等人的怒视中扬长而去。
仗着张鹄的势,知道元和帝不会为这件事情对张家怎么样,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主子,您没事吧?”见嘉明郡主神情呆愣久久不说话,莲心知道她是被那番刺耳的话刺激到了,心里再次痛恨起张世仁和张家来。
嘉明郡主闭了闭眼,双手撑着桌沿缓缓坐下来:“莲心,你何时知晓那那种的身份的?”
莲心心里一跳,猛地跪下来:“主、主子,是、是奴婢那日向侯夫人求助,侯夫人同护国公主提起时,奴婢听到的。”
嘉明郡主恍然,突然明白秦笑笑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对那个孽种冷淡起来。
莲心小心翼翼的留意她的脸色,怕她误解秦笑笑的苦心,慌忙解释道:“主子,侯夫人不是有意瞒您,原本她在知晓真相后就想告诉您,没想到您被诊出了喜脉。您的胎相一直不好,侯夫人担心刺激到您,会影响您和小主子的身子,后来……后来您身子不适,侯夫人也不敢说。”
嘉明郡主看了眼已经恢复平坦的腹部,亲手将莲心扶了起来:“我怎会不明白笑笑的苦心,是我自己太蠢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端倪。”
莲心暗暗松了口气,愧疚道:“奴婢有错,奴婢隐瞒了您,请主子责罚!”
嘉明郡主摇了摇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我岂能不分好歹则罚于你。”
说罢,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莲心,你服侍我多久了?”
莲心一愣,回道:“奴婢十二岁时来到您跟前伺候,已有十年了。”
“都十年了啊!”嘉明郡主轻声叹道,然后问了另外几个侍女相同的问题。
这些侍女大多是她未出阁时,福王妃亲自为她挑选的,后来又随她嫁到了张府,年岁都在二十出头。
“这些年是我忽略了你们,险些误了你们的花期,如今该为你们挑个好人家了。”嘉明郡主目光柔和的看着莲心她们,心里多少有些自责。
莲心一惊,急忙跪下来:“主子,奴婢不嫁,奴婢只想伺候您一辈子,求您不要赶奴婢走!”
其他侍女见状,也纷纷跪了下来,哀求嘉明郡主不要撵她们走。
这些人对嘉明郡主的忠心无需怀疑,之前也是她们齐心协力,冒险出府向秦笑笑求助才救回了嘉明郡主。
现在嘉明郡主要把她们嫁出去,这对她们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是嘉明郡主不要她们了。
“傻丫头,我只是安排好你们的后半生,不是要赶你们走。”嘉明郡主轻笑道,却是主意已定:“待我找到合适的人选,由你们自己挑选合心意的夫婿。”
莲心等人哪肯应下,哭着哀求嘉明郡主不愿意离开她。
嘉明郡主心意已决,对她们的哀求充耳不闻。到了最后似乎厌烦了她们的哭诉,将她们打发出去了。
她独自坐在桌前,一道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缝隙落在了她的脸上,令她的神情晦暗不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