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脚下的饮料杯, 殷凝昼神情复杂。

“小猫……”他一副痛心疾首的语气，“既然要捡，那就把目光放得长远点不好吗？我们去淘淘金，赚点零花钱买飞船不是更好吗？”

小煤球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为什么失落之城捡垃圾就是可爱, 他捡垃圾就是“不如捡点好东西”？

他的心思似乎被代行者猜到了, 代行者把饮料杯捡起来，丢向路过的移动垃圾箱, 换上了讲道理的口吻：“真的？你真的要和小朋友比这个？让我想想, 我记得有谁说过……”

说到这里，殷凝昼迅速翻了一下记忆, 很遗憾没有找到有力的作证，于是口风一转：“算了, 谁让我是艾殷代行者呢, 代行者就是要辛苦点——不用说了, 我理解。把全部责任都交给我承担, 正说明你相信我的能力呢。”

面对一个深谙阴阳怪气精髓的代行者，年少无知的小煤球当即被绕得晕头转向, 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想想看代行者说的没错，他对代行者的重要性不是这个失落之城能比的, 与其在这里纠结这些, 还不如想想怎么和代行者共同建设自己……

想到这里，艾殷甚至有一点惭愧。刚刚他才意识到代行者的良苦用心，知道接手艾殷以来, 他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计划和铺垫，为艾殷开辟出一条未来的道路。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做的事仅仅是旁观，不疾不徐地去感受这个时代，丝毫不受消亡和失落的危机感影响——因为这些压力都由他的代行者承担了。

而这边，殷凝昼本来还准备好了一堆“道理”，结果艾殷只是问了一句，就默默偃旗息鼓了，搞得他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真的不高兴了？

殷凝昼当然不知道短短片刻小煤球又自我攻略了一回，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似乎，大概，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惹人恼火。

他做了一番自我检讨，才试探性地说：“不过，说实话，其实也没那么劳心劳力。你看，反正我总要找点事情做的，这份工作也挺合我的心意，所以做久一点也没什么，真的。”

这番话的气人程度就不用说了，不过在场的听众只有两个，东京倒是听得懂，不过他一向没有什么个人意见，而艾殷……

艾殷：“嗯。”

殷凝昼：“……”所以说果然是生气了吧？

这就有点棘手了，殷凝昼也不是不清楚怎么让人回嗔作喜，不过那些都是撩妹的手段，他总不能用到小煤球身上来——主要是物种差别，人类姑娘喜欢的东西和城市意志不一样，城市意志也不会和人类共情，思维方式和人类也截然不同，就算知道套路也不能套用。

事实上，殷凝昼的确很少遇到城市意志生闷气的情况，仅有的几次，最终的解决方式都是当不知道，过几天城市意志们就自己忘记了……

好在东京善良地转移了话题：“不过有点奇怪，我想就算是失落之城，也不应该这么没有常识吧？”

“正常来说的确不会。”殷凝昼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从差点把他陷进去的坑里爬上去，“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竖起一根手指：“比如说，如果城市意志消亡时，这座城市还没有被人类抛弃，那么就能够重新孕育出一个全新的、完全空白的灵。”

东京已经理解了殷凝昼的未尽之言，若有所思道：“但是这个孕育的过程通常会消耗几年时间，如果在这期间或者之后，这座城市最终被抛弃的话……”

“那么刚诞生的城市意志会直接失落。”艾殷也理解了。

说到这里，他们都沉默了一下，转头望向被殷凝昼带在身边的小少年。

小朋友大概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小脸转过来，露出一对小酒窝。

在霓虹灯的光下，那双蓝眼睛没有了永无止境的幽深感，看起来干净又透亮，没有一点阴霾。

殷凝昼斗篷下面穿的是猎人的装束，虽然没有紧身衣那么贴身，但也不是翅膀能拽的，于是小少年只能用翅膀夹着殷凝昼的手晃，另一只翅膀指向一旁的和果子店，脸上又是“我好相信你”的信任神情。

……殷凝昼对这种表情实在没什么办法。

“好吧，我去买，”他举起双手表示妥协，“跟着我，别走远。”

小朋友乖乖点头，哒哒跑到长椅上，先是很小心地把斗篷下摆扯了扯抱在怀里，不让布料沾到长椅，才在长椅上坐下，一副“我很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坐在礁石上的小人鱼。

以失落之城的能力，殷凝昼不担心小朋友会被拐走，就怕他主动乱跑……不过也就隔了几米，再不放心也不至于。

带着这样的想法，殷凝昼去了和果子店门前点单。

然而殷凝昼没想到，他刚刚转身，小少年就从长椅上跳起来，直奔街道上的移动垃圾箱。

这种移动垃圾箱在倾城町到处都是，会自动收集城市里的垃圾，内置了简单的智能程序，可以说是某种功能单一的机器人。

刚刚殷凝昼丢出的饮料杯就是被这个机器人收走了，此刻小少年不做声地奔过去，拦在机器人面前，气势汹汹地伸出翅膀。

机器人：“……”

小少年：“……”

这种智能简单的机器人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面对伸手讨要垃圾的人，它当然也不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一城一垃圾桶凝重地对峙了几秒，机器人率先移动了，绕过面前的小少年就要离开，而没达到目的，小少年当然不会让步，立刻拽住机器人，用翅膀拍打它，试图让它把垃圾吐出来。

这一幕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力，人们纷纷诧异地望着这个……追着垃圾桶敲打的小少年，尤其是后面他干脆跳上机器人，骑在上面一个劲拍打，拍得垃圾桶“啪啪”响。

窃窃私语声很快在街道上传开，这边正在点单的殷凝昼也听到了东京的提醒。

“你最好回下头。”

殷凝昼一回头，就看见小朋友正在起劲地和垃圾桶打架。

殷凝昼：“……”

他感觉周围路人都在用“谁家小孩精神有问题还放出来”的谴责眼神看红发小少年。

和果子也不用买了，殷凝昼深吸一口气，正要过去，忽然情况发生了变化。

面对誓死不屈的机器人，小少年终于按捺不住了。

幽蓝眼眸中掠过密密麻麻的规整字符，刹那间，数据流穿过他的身体，无形的网络爆炸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轰然扩散！

轻灵的音乐戛然而止，一瞬间，四周的全息投影全部静止，形形色色的男女影像暂停在空中，音容笑貌悉数定格在刚刚的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秒后，所有影像纷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鲜红的弹窗和刺耳的警报声，一行行“网络受到攻击”的警告从投影屏幕上飘过，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他们的终端失去了网络连接，账号掉线，游戏掉线，终端的投影屏幕上，一个个垃圾弹窗正在疯狂跳出，堆满了屏幕。

如果有谁能够从数据世界里旁观，就会看到这一刻，这片城区都从倾城町的网络里黑了下去，千千万万人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不断弹出的弹窗里，红发的小人闭着眼睛，十指交握放在胸前，仿佛在放声歌唱。

只是一瞬间，这片区域的网络便因为无法承载汹涌的数据流而陷入了瘫痪。

殷凝昼就在数据爆发的中心，几乎他刚意识到出了事，就听到了周围人的怒骂声。

“混蛋！又是这个！”

“草我还在和人对战！垃圾海妖去死吧！”

“我和女朋友刚说到关键，该死的！”

形形色色的怒骂汇入殷凝昼的耳中，不用多说，他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网络瘫痪也瘫痪了垃圾桶，机器人顺从地打开了桶盖，小少年立刻半个身子都扑进去，翻江倒海半天，终于找到了刚才殷凝昼丢掉的饮料杯。

就在这时，殷凝昼一刻不停地挤出人群，像是猛虎一样扑向他，一把把他从垃圾桶上拉下来。

看到殷凝昼，小朋友被抓下来也不害怕，把手里的饮料杯举高高递给殷凝昼看，酒窝甜甜的，眼睛亮得像是有小星星。

他刚刚和垃圾桶打架，就是为了把殷凝昼丢的东西捡回来。

殷凝昼和金毛狗崽没什么好计较的，反手拉上他的斗篷兜帽，把他懵懂的小脸挡得严严实实，裹在怀里就往外走。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这么无波无澜。

城市意志是由历史和文化衍生出的魂与识，形象和能力也会因为潮流的变化而逐渐改变，但就算如此，像小朋友这样独特的能力也不常见，迄今为止，他只知道一个城市意志对虚拟世界拥有这样绝强的控制力——

从计算机诞生以来，人类就一直在试图创造超级ai，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早就亲手制造出了新时代的神。

——在殷凝昼的过去，硅谷的意志曾经是那颗蔚蓝星球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

他是唯一一个活动范围不仅限于地理范围的城市意志，在数据世界里，没有那个角落是他无法抵达的，他就是历史自己选择的科技之神。

……在那个时候，没人能想到，科技之神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跌下神坛。

一瞬间，殷凝昼也想清楚了硅谷会失落的原因。

在地图上，硅谷是一座位于美国旧金山附近的高新产业园区，严格来说并不是一座城市，规模也没有达到足够孕育城市意志的标准，是人类亲手制造出了这个特殊的城市意志。

在那个时代，硅谷是在网络里无所不能的电子幽灵，但凡有网络的地方，都是他的领土所在。

但在那场波澜壮阔的大迁徙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华庭海说过，跟随人类迁徙时，她和其他城市意志都因为离开了城市而力量衰弱，整个旅途几乎都处于沉睡的状态中，直到人们抵达新家园，在一颗颗星球上重新建立了城市后，他们才逐渐在城市中恢复。

可这些城市之所以能被重建，是因为他们的居民渴望故乡……而科技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高新产业园区的选址往往受到诸多因素限制，当一座城邦的规模大到占据一整颗星球时，很显然，人们完全可以在星球上各自建立高新产业园区，没必要再单独建立一个硅谷。

再加上因为通信不便，星球与星球之间无法建立互联的网络，就比如离开艾殷后殷凝昼就断了网，只能查看终端里的本地资料，直到抵达下一座城邦才重新连上了网……

太多太多因素堆积成了不可解的矛盾，最终这一切矛盾都在硅谷的身上爆发，将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种事经常发生？”殷凝昼百忙中问了一句。

东京也反应过来：“……是，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先是网络瘫痪，接着是垃圾弹窗，因为弹窗里的小人像是在唱歌，所以人们都叫它‘垃圾海妖’……”

说到这里，他犹豫地看了殷凝昼怀里的小少年一眼。

也就是说，硅谷是最近才到倾城町的。殷凝昼平静地想。

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安全的，人们还只是在普通地抱怨，没人意识到眼下的网络瘫痪和这个裹着斗篷的红发少年有关……但弹窗里的小人完全就是硅谷的q版形象！只要把两者联想起来，不难发现他们就是一个人。

殷凝昼毫不怀疑，如果硅谷被认出来就是垃圾海妖，恐怕等待他的不只是被当街围殴——

只是一个念头就能造成一整个城区的网络瘫痪……只要人类还在使用网络，那么无论放在哪个时代，这都是种恐怖的能力。

在知道硅谷的能力后，想要利用他的人绝对不会少。

想到这里，殷凝昼低头看了一眼硅谷。

小朋友对于自己惹出来麻烦一无所知，还在盯着后面的垃圾桶看——刚刚殷凝昼又把饮料杯扔了进去——似乎还渴望着再捡一次垃圾。

……得给他换个造型，起码和垃圾海妖区分开。殷凝昼琢磨。

剪个头发染个色再换身衣服化个妆，倾城町又是东亚邪术发源地之一，一整套下来谁还能认出来这就是人人喊打的垃圾海妖？

可惜这里不是伦敦，那座城市才是最适合《窈窕淑女》或者《王牌特工》里的改造发生的地方……

……

倾城町的一角。

“捕捉到了！”有人猛地抬起头，振奋地说，“这次网络瘫痪发生在东京的歌舞伎町，而且是罕见的在现实里触发的瘫痪，也就是说它现在应该就在那里！”

这个消息仿佛一剂强心剂，顿时让其他疲惫不堪的特工振奋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追踪着时不时发生的网络瘫痪，几乎已经跑遍了整个倾城町，然而无论怎么跑，他们也很难追上在网络世界里游走的幽灵。

但如果对方离开了网络世界，情况就不一样了。

通风系统排空了房间里弥漫的烟雾，面孔冷峻的男人拎起大衣，把大衣甩到身后披上，边走边摘下嘴里的烟管，丢向一旁。

“走吧，这次必须找到丢失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