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六章 曾几时月下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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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五峰山最高的藏锐峰看下去,可以看见官道之外,还有无数小道,阡陌纤细,纵横在苍黄的大地上。

那些小道或极细如羊肠,或者歪曲弯扭看得人眼睛发花,或者颜色斑驳一看就知道全是坑,总之都不是正常人会选择的道路。

但如果此刻有眼力极好的人俯视,可以看见那条细如羊肠的道路上,有十几骑如飞蚁一般,头尾相接,眨眼便越过长长的路途。

那速度实在惊人,马蹄刨起的烟尘沙土,扑扑地打在两边的草叶上,再被疾速驶过的马腿拨动,扑扑地又扫回骑士的袍子上。

中文是语言护卫中,骑术最强的一个,但是他此刻觉得自己像一只累得吐舌头的狗,明明跑出了疯子的气势,前面的肉骨头还是越来越远。

肉骨头自然是他家主子殿下。

宜王殿下尊荣贵重,宜王殿下目下无尘,宜王殿下万事不理,宜王殿下叱咤朝堂。

在众人的心目中,宜王殿下无论是哪一款,总之都不会是急若星火的那一款。

中文一边拼命挥鞭,一边摇头。

世人想象不到的,他已经见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文大人。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中文的目光落在燕绥染满灰尘污迹的袍角上,没敢提醒他换衣裳,只大叫:“殿下!前头拐出去就有茶亭,去喝杯茶吃点东西吧!你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上口热的呢!”

前头燕绥没回答,只伸出一只手,中文叹口气,抬手把干粮袋子扔过去,被燕绥精准地接住。

干粮袋子里是牛肉干和杏脯,还有耐放的金丝橘糕以及纸袋封装好的小米油炸锅巴。还不厌其烦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方便取食,一看这般匠心巧用,便知道都是文臻亲手制作的给燕绥的零食,文臻出品,自然不是寻常干粮可比,但饶是如此,在这尘土特别大的小道上坐在马上吃干粮,依旧不会是好的享受。

尤其对于垫十层垫子都会嫌垫子下一颗蚕豆硌腰的殿下来说,简直可以说旷世难逢的艰苦。

于是一向跟着殿下享受的护卫,此刻也只能默默在后头干啃锅盔。

十数骑风一般卷过。

前头岔道大路上,茶亭里,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焦灼地在茶亭转来转去,不住地向来路张望。

一人道:“太子殿下让我们提前在各个休憩点等待,可宜王殿下如何现在还不来?”

一人道:“莫不是走了小路?”

另一人断然道:“没可能!宜王殿下那个人,讲究享受令人发指,这周边回五峰山的小道是有,一条极窄极脏,一条绕路,一条满是陷坑淤泥,无论哪条,宜王殿下都不可能走!也许是被太子殿下派人追上了?咱们且先等着!”

先前那人道:“若是殿下不肯随我们回京呢?”

还是最后那人,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军士,道:“这许多人干什么吃的?”

“可若……若殿下还是不理呢……”

那人古怪地笑笑,没有回答。

不知道宜王殿下看了给他的那份圣旨没有。

今年以来,东堂和南齐相交海域频频发生摩擦,大皇子领东堂海军驻守海峡,几次小型交战后,发现对方总能抢得先机,怀疑军中有奸细,经过一番清查,目前的几个怀疑对象,都和季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季家季怀庆跟随大皇子在沿海效力多年,难免要培植一批亲信,季怀庆在乌海之上被燕绥阴了一道,被庶长子季怀远反水断了双腿,之后季怀远接替了季怀庆的一切,包括这水军中的暗中势力。

大皇子查出的这几个可能和敌国勾连的水军将领,果然也和天京有着秘密的往来,最后的指向也是宜王燕绥,而关于燕绥当初在乌海之上,策反季怀远的种种行为,也早已秘密报上了朝廷和陛下的案头。

这是叛国重罪,朝廷自然要立即宣召宜王殿下入京,而按照规矩,殿下一旦接到这旨意,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现在殿下接了旨,却没有当众开启,太子也就没有了强硬令他立即回京的机会,但太子对燕绥的行事也心中有数,特地提前命人等候在回五峰山的各处必经之处。只要一处能逮到燕绥,无论他跟随回京还是抗旨不从,总归都是太子的胜利。

那内侍想着拦截到宜王殿下,太子许诺的厚赐,忍不住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道:“便是殿下没从这儿走也无妨,终究,他是到不了五峰山的。”

……

君莫晓也带着闻近檀在山路上奔驰。

采云采桑已经送出了山。闻近檀不和文臻浪费时间纠结,爽快答应下山,由那个吃了毒药的喽啰背着,一路遇上刺客和军队就一手指天,果然安然下山,但是走到半路,闻近檀便坚持从那人背上下来,换了采云被背着。

君莫晓一路护送,在接近山下的时候,将那倒霉蛋打昏,命采云采桑藏在山脚下一处隐蔽的暗哨山洞,那里已经被刺客扫荡过,不会再来看第二次。

采云采桑躲在满是血迹和尸体的山洞里,等待着危机过去,君莫晓则和闻近檀返回山上。

文臻这俩闺蜜,从来都没打算去通知燕绥。文臻满心想着要他避开危险,两位闺蜜却认为,男人这时候不用,那要他何用?

宜王殿下平日里懒惰傲娇,吃小臻的喝小臻的睡觉都恨不得把小臻当抱枕,难得有他出力的机会,凭什么置身事外?

两人连商量都没有,也没对文臻表露这种危险的个人想法,很干脆地折回山上。

“我们去哪里?去帮小臻吗?”君莫晓拉着闻近檀的手在山间穿行,时不时避过那些从草丛里滚出来的头颅。

“是。不过不是去飞流峰。”闻近檀呆在文臻身边日久,也练出了免疫力,面不改色地道,“我们去燧峰后山,从山道走。”

“为什么?”

闻近檀没有立即回答。

她眼底浮现飞流峰平台上的小院,小院前的食堂,食堂边的水磨。

水磨边的她……和他。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食堂每天早晨的豆浆,需要前一天夜里的水磨长期缓缓碾磨,而她向来多虑少眠,难眠的寂夜里,缓缓推着石磨,看着那鲜嫩的黄豆被轻轻挤压、破裂、渗出洁白的液体,顺着青黑色的石磨沟渠奔流,心间的旧事和寂寥,仿佛也在这样花影乱摇的春夜里,无声无息破了。

一开始,她一个人推磨。

后来,乱摇的花影里,有一个人看她推磨。

再后来,那个站在春夜花影里的人,走出来,帮她推磨。

一开始,她警惕他的存在。

后来,她习惯他的存在。

再后来,她会在他推磨的时候,默默递上汗巾。

那些洁白的液体缓缓流下石磨,时光在那一刻被拉长,山间的月色总是罩着岚气,长长的身影刻在被月色洗白的地上。

影子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个人隔着一方石磨,影子却你中有我地纠缠着,有时候山谷的风蹑足而上,将他的发吹落她的肩。

那些默默又脉脉的夜。

那些无言的表达和隐藏的拒绝。

她知道他是这山上的军师,她知道他在十字坡包子店喝了一个月她的豆浆,她觉得他是冲着文臻而来,但是当他求见文臻的理由,却是那仿佛玩笑般的求娶顾大哥。

那时候她觉得,不过是一个接近的理由,轻飘飘不够庄重,自然也不够放在心上。

到后来她依然是顾大哥,他是军师萧离风,他人每夜花前月下,她和他在花前月下推磨。

推到后来推出了默契,他停下她便知道他要添豆子,她抬眉他便知道今天的豆浆够了。

有时候她坐在一边,看他推磨时微微起了汗,便好笑地想,好歹也是土匪窝里的大土匪,如何这般不济。

有时候她在发呆,那些汗便渐渐凝成滚圆的一颗,顺着光洁的额缓缓地流,流过同样光洁的颊,秀挺的下巴,再顺着那一道英秀的弧线,流过尖锐清晰的喉结……

她总在那时候仓皇地收回目光,而他似乎没有注意,却在她一低头时微微一笑。

她至此便会及时递帕子过去,他也不客气,并没有指尖相触的旖旎,也没有目光相对的含羞,彼此都自然从容,从容到她有时会恍惚,觉得这样的日子从来便有,以后也有,像一对普通夫妻,在红尘里染满身烟火气,无需言语,便知道彼此会这样相携着长久地过下去。

然而随即她便知道这是虚妄。

她是过客,是敌人,是青山那一头流水里的舟。

那些月下磨前的光阴,不过是脉脉流年里最不可留的一截。

后来她便有点生硬笨拙地打破了那默契的沉默,开始说些无根无萍的话。

他眼底似乎有些失望,但依旧微微笑着,也顺着她的话来说,她却又发现,他天生玲珑,便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也能给他说得妙趣横生,静夜里那些言语如妙手,同样能拨动心弦声声。

到后来,她又沉默了,换他来说。

他的话题,却让她有些讶异。

他说这五峰山的设置,说这共济盟的由来,说那数十年前辈的热血和为人手中刀的苦痛,说这山峰何处有水,何处又见山。

那些话当初清淡如风,她却一直都记得,并随着他说得越来越多,心中的猜测也越来越多。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却知道绝不是无聊所致,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晰。

直到今夜,黑暗笼罩下的五峰山在静静流血,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很多话。

不知不觉思绪扯出千里之外,再在君莫晓莫名的目光里,牵绊万分地飞了回来。

她慢慢地道:“我想,我到今天,终于明白了一个人。”

……

时间回到黑衣人包围四圣堂那一刻。

萧离风在帐幕中张开双眼,那一刻并没有立即去拿自己挂在床前的剑。

他飞快地从床下暗屉里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却并没有立即吃,只拿在手里凝视半晌,眼神微微萧索。

稍顷,外头的声响更明显了一些,他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将药丸吞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泛上一层如血的红色,一直上涌到眼底,这红色转瞬褪去,化为淡淡的青白色,只在眼下,还残留有一线深红。

他随即长身而起,摘下了帐前剑。

摘剑同时,一道黑影长射而入,人未至,刀光已如流星呼啸而来。

然而另一道更雪亮更灿然也更快的光,先一步迎上了他的刀,戛然碎裂声里,刀光碎成千万轮月亮,尖啸着反扑向那个黑衣人,地上瞬间洒落一蓬蓬血色梅花。

下一瞬萧离风的身影已经掠过那血花喷溅的黑衣人,一步上长廊,那些黑色的鬼魅般的影子,自檐角屋顶栏杆后翻过来,向这位共济盟神秘的大当家发动拼死的攻击。

萧离风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柄剑在前开路,一柄剑藏于肘后,在前的如电如霹雳,挑落血花无数,藏于肘后的是冷电一抹,悄无声息收割性命,他行过的长廊人影翻惊摇落,血迹一路逶迤过深褐色的木色。

等到前院的黑衣人发现不对冲了过来,黑木队也反应过来了,这些共济盟同样隐秘的高级护卫队,默不作声,狞狠地扑上来截杀刺客,却听见萧离风大喝:“去救人!”

“木甲队去金坛,木乙去木坛……当家们不用管了,先救坛主,再让坛主们解救收拢兄弟,能救多少救多少……”萧离风将一张纸和一个令牌塞给一个冲过来的护卫,“救了人之后再在这里汇合,如果遇见几位当家就听当家们的号令,如果当家们都不在……”他闭上眼,“就听扈三娘的!”

不等那些人震惊质疑,他已经越过长廊,扑入了刺客堆里。

萧离风双剑一长一短,长剑堂正光明,大开大合,短剑奇诡幽微,出没如刺,一路自长廊洒血而行,身边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远远看去白衣的萧离风如一点蕊心,团团围困的黑衣人如黑色花瓣,是不是绽开深红的花丝,那是不断飞溅的血。

他把几乎所有刺客都吸引了过去,带着那人群往外闯,黑木队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不得不放弃了保护大当家的想法,趁着空档四散下山去救人。

而此时君莫晓正拉着闻近檀去往燧峰后山的方向,她们眼前是一条岔道,分往几个方向,闻近檀深深往藏锐峰方向看了一眼,却决然拉着君莫晓走向通往燧峰的那条山道。

但是这条道盘旋于山体,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没有任何可以遮蔽身形的地方,一旦半途遇上人,就会进退两难。

为此,君莫晓和闻近檀都穿着共济盟帮众的衣裳,男装打扮,一路急行,眼看转过一个弯就能到燧峰,入山之后可遮掩之处变多,两人都松了口气。

但随即两人就听见了对面的脚步声。

君莫晓探头一看,看见一队黑衣人正从燧峰的山阶上下来。

此时要退已经来不及,君莫晓和闻近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伸手指天,示意自己是屠绝的人。

对方的领头人点点头,没有多看一眼便走了过去,君莫晓刚刚松了口气,擦身而过的人步子忽然一顿,两女心中一跳,齐齐回头,便看见前方山下隐约可见一星烟火飘摇直上天际。

两人还在莫名其妙,并不知道那是屠绝示意他的人已经全部撤走的烟花暗号。那领头黑衣人已经转身,忽然爆喝:“拿下!”

他转身的那一刻,正和他擦肩的闻近檀反应极快,一抬手手指间寒光一闪,毫不犹豫抹上他咽喉!

血光乍爆,那一声“拿下”因此只来得及说了一半,但是终究闻近檀不会武功,出手虽然及时狠辣,却不够快,还是让他说出了口,其余人闻声回头,就看见领头人喉间血线如丝带曳起。

刺客们大惊扑来。

闻近檀让开那领头人砸下来的尸首,拉着君莫晓便跑。

君莫晓随即便反应过来,反手拉住她,一撒手撒出一包药粉,大叫:“看我毒粉!”

众人纷纷闪避,两女已经中人群中冲了出去,两人都没有选择看起来更容易的后退,而是坚持冲向燧峰方向。

奔不出几步,听着后头的追杀声,眼看面前的岔路,君莫晓推闻近檀:“你先躲起来,我去引走他们!”

闻近檀却道:“你听后头追赶声音似乎在变弱?”

君莫晓回头,正看见一个黑衣人在狭窄山道上忽然失足滑倒栽入深渊,一个黑衣人无缘无故在格格笑,还有一个人停下来在抓痒,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红疹,追在最前面的那个,毫无预兆,咕咚一声便倒了下来。

君莫晓呆了呆,忽然道:“文蛋蛋!”

文蛋蛋从一个黑衣人的脑袋顶上蹦出来打了个招呼。

闻近檀一看见它脸色就变了,“蛋蛋,回去!回小臻那里去!”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开去。

虽然它也觉得回小臻那里比较有必要,但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命令它它就听,百年蛊王颜面何在?

闻近檀:“蛋蛋你不回去,以后你的酒水、饮料、点心……就让八哥给你安排吧!”

文蛋蛋五彩琉璃的壳顿时暗了一暗。

文蛋蛋喜欢喝毒酒,吸毒粉,自然这些东西不能给它当零食吃,退而求其次,菜单上便罗列诸如毒蛇胆鸡尾酒,蜈蚣腿派,蜘蛛蛋糕,毒蚂蚁匹萨之类的黑暗料理,这些恶心玩意儿的原材料自然更恶心可怕,文臻忙碌,不惯它;采云采桑两个弱质女子对付不了这些,君莫晓虽然不怕这些却嫌恶心,也不肯用心去做,唯独闻近檀,不仅能做这些,还能把这些完全能搬上重口味恐怖片的料理做得别具巧思色香味俱全。从某种程度上,文蛋蛋的口腹之欲,都是靠闻近檀支撑的。

食堂大佬发话,文蛋蛋灰溜溜滚下了黑衣人的头顶,一闪不见。

两女都松了口气。

文臻那里更危险,却把文蛋蛋派来保护她们,两人心中更急,顺着燧峰的入山石阶向上攀登,攀登到一半则改道从林间走,闻近檀在前带路,她明明没有来过燧峰,路途却显得很熟悉,君莫晓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她走。

之后两人也遇见过几批黑衣人,但因为天黑林密,两人及时发现躲藏,对方也没有察觉她们的存在,闻近檀仰头看看天,再看看地势,觉得离萧离风当初说过的地方应该已经不远,不由眼底露出一丝喜色。

正在此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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