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是在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发现整个吊床动了的。
很快那床便升起,穿出了屋顶,啪嗒两声,头顶和两侧的罩子自动散落,有等在屋顶的人迅速收走消失不见。
而此时,正是燕绥隐约闻声抬头,想要追去,却因为师兰杰冒失要拔林飞白的铁蒺藜而不得不先出手的时候。
现在文臻身下只剩下了一块床板,又听见咔哒声响,床板底下似乎伸出了什么东西,随即床板就在屋瓦上滑行起来。
屋瓦是很难滑行的,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设计的。
那玩意就跟雪橇一样,载着文臻和那男子在屋顶上滑行,这里的民居都是普通民居,大部分屋瓦相连,偶有成规模有围墙的,那床板底下就能伸出两根长长的勾索弹出,而那围墙上也会冒出人来,一般是两人,接住勾索一抡,就把这床板滑板给弹到了数丈之外的屋顶上。
便这么一程一程地接力下去,转眼便过了城中这一片。
说实在的,坐这床板滑板,在屋顶之上滑行,其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四面畅朗,大风鼓荡,头顶星月相伴,身下万家灯火。床板像一个巨大的滑板,屋顶则成了波浪,高檐如波峰,低瓦似波谷,她迎风在波浪上起伏上下,时而俯冲向地面,时而奔袭向高天,午夜的凉气伴风近乎尖锐,有种微微的颤栗和穿彻肌骨的清爽。
她的发被风扯起,落在身边人的肩上,她伸手去挽,心中却憾然地想,如果此刻身边的人是燕绥便好了,他一定很喜欢这又畅快又有点刺激的玩意。
这么想的时候,便盯了身侧的人一眼,这一盯却不禁一怔。
身边人盘腿坐着,姿态很是端肃。微微仰着脸,鼻尖上一点星月之光。
文臻此刻才发现他的侧面,竟然骨相优美,月光镀亮那一抹精美的轮廓,隐约有点熟悉,但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经转过头来,将那张平庸至极的脸对着她。
文臻立即转开眼,她不想和这人对视。
先前那个小院远远被抛在身后,她记得在床板滑板的一个荡行中,似乎听见了那间屋子里曾经发出巨大的响声。
人因此都聚集到了那里,更方便这边的脱逃,她无法回头,心中难免担忧,害怕燕绥或者别人因此而受伤。
前方忽然没有了屋顶。
面前是一方水域,水平如镜。在水域的那头,隐约可以看见城墙巍峨的黑影连绵。
床板滑板此时正是一个下行的角度,直直向着那湖面猛冲过去,却在半空中咔哒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收回。岸边依旧站着接应的人,手中勾索霍霍飞舞,勾住了床板,往湖中一送。
哗啦一声水响,床板已经到了湖中,接应的人臂力了得,生生将这床板顺水哧溜出很远,抵消了绝大部分的冲力,连溅起的浪花都不甚大。
而在浪花溅起的刹那,身边的男子有意无意换了个姿势,衣袖展开。片刻之后文臻看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半边衣袖已经湿了。
而她自己身上,滴水也无。
文臻只能认为这是巧合。
这床板真是多功能,在屋顶上像个雪橇,进了湖水就是小船,小船无需用桨,划得飞快,文臻原还以为是不是又有什么自动桨,直到发现水下有黑梭梭的影子,才确定底下有东西在推动小船前行。
身边忽然有哧哧之声,她转头一看,竟然又有一个小船追了上来,船头上的人对着她身边男子躬了躬身,道:“先生,我们奉二先生命来接应。”
男子似乎皱了皱眉,道:“谁准她过来了?都散了,这里我带着便行。”
两名男子道:“后头追兵没有下洞,直接追来了,速度很快。二先生说您需要帮手,此女由我们带出去,若有追兵,烦您出手挡上一挡。”
男子依旧端坐不动,道:“何必交错进行?人还是我带走。你们去挡后面的便是。”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色有些为难,但却不敢再说,只得躬身应了,小船渐渐落后。
这湖不算特别大,但床板小船飞速横穿湖面而过,如果有人追上来,陆路必然要绕道,划船又划不过这自带天然动力的冲锋舟。
很快就到了另一边的湖边,一仰头已经可以看见不算特别高阔的城墙,文臻看那湖水的位置,心中一动,想着这湖莫不是通向护城河?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身边男子忽然伸手似乎要在床板下拿什么东西,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忽然咔嚓一声,床板裂成两半,两人同时落水。
哗啦声响里。文臻感觉好像那男子在落水的一霎,手忽然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拂,她胸口一痛,但随即消失。
她动弹不得,直挺挺沉落水中,眼角余光瞥到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水下,一个翻身迎上了那男子,巨大的圆脑袋顶上了那人的胸口……
只一眼她就落了下去,这湖水临近岸边,并不深,她身上有避水珠,为了安全起见一直戴在头上,刚才那人闪电般的搜身,搜光了她所有的杀手,却并没有取下这颗只具有保护性的珠子,所以此刻还不至于窒息。
身后水浪翻涌,似乎那男子和水兽斗得正急,一时过不来,文臻有点诧异,想着这内陆城池里的小湖,何以会有这大江大河才会有的巨大凶恶水兽?
多半和大型水域连通,从别处来的吧?
这附近倒确实有一道贯通东堂南北的水系,名唤寿江,是东堂第二大河流。
她缓缓沉落,眼见水底泥沙因为震动不断腾起,心中有些焦灼,希望这河底的淤泥不要太多太软,不然万一陷进去,埋住口鼻,不淹死也要闷死了。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右臂一松,好像能动了,心中一喜,一抬眼却看见前方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水流在那里变得湍急,旋转着被吸入洞中。
这莫非是个水下漩涡?连通着城外?
她可不想被卷进去,急忙用能动的一只右臂划水,但身子刚翻腾起来,身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顿时身不由己一个前冲,一头撞入了漩涡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四面都是水流飒飒声响,人像进了滚筒洗衣机,浑身的肌肉骨头细胞都像旋转出了离心力要脱离身体而散进天地间,一片昏眩里肋下某处剧痛,像什么东西在那里横冲直撞要出来,她忽然想起那里有根针,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将身子略微翻了翻,将肋下那位置对着翻滚最剧烈处,一撞、二撞、三撞……
每一撞都脑中似有炮弹炸开,每一撞都痛不欲生,每一撞都要咬破嘴唇,和意识的怯弱抗拒和肉体的巨大疼痛抗拒,她死死抱着头,在翻滚中不断喷射状呕吐,直到吐到喉间一片腥甜。
忽然猛地一震,她觉得自己像个炮弹一样,又或者巨兽反刍出来的食物,被那个漩涡猛地喷出来,唰地一下弹射了好远。
浑身无一处不痛,痛得她简直想晕了算了,肋下有一处更是痛得天崩地裂,滋味十分熟悉。
针碎了。
她摊在水中,含泪吐一口气。
她练功化针的速度其实没有追得上针作祟的速度,但她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生死之险遇得多,所以方才,在那恐怖的漩涡里,她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方袖客给的碎针法运气,撞碎那针。
宁可冒险撞碎,也不能让事态发展下去,肋下的位置碎针之后,碎片能化入肌体,但如果是整针逆转发作,那刺破的就是内脏。
现在身处险境,要想自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是她之前都是被动碎针,从未自己自残一般地撞碎过,那滋味真是不想再尝第二次。
明明浑身疼痛,一点力气使不上,然而她还是立即咬牙勉强动了动手臂,惊喜地发现好像不仅手臂能动了,连双腿也能动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那样剧烈的甩动中被撞开了封住的血脉。还是针的碎片撞开的。
她一喜还没完,忽然看见一片黑影迅速卷来,然后衣领猛地被揪住,那双手铁钳一般,她根本挣脱不开。
不知怎的,从这特别凶狠的一抓当中,她便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先前那个黑衣男子了。
她现在这种情况,无法和人打斗,只得垂下手脚,装作还没解开禁制,死狗一样被拎着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哗啦一下,头出了水,她装晕,垂头闭着眼睛。
那拎着她的人步伐稳定有力,不急不慢,文臻偷偷睁开眼,看见那靴子不大,形状纤细。
是个女子。
力气很大。
那女子对她毫无怜惜,拖着她在地面上走,地面的沙石草木,在文臻的手脚上很快磨砺出了很多细小的伤痕。
文臻不做声,顺手在地上捞了块石头攥在掌心。
那女子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四面有围拢的脚步声,一个男声道:“小……二先生,过了这片树林,就是长川刺史出行队伍的营地。”
文臻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女子道:“那便绕过营地,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着便夹着文臻往山岗下走,文臻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在女子最接近营地却又打算绕开的那一霎,将掌心石头猛地往外一弹。
她双手垂下,这一弹用的是齐云深教的拳法,手掌不动石子已经弹出好远,给人感觉像是谁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头,那尖石弹跳而下,正撞在营地的门口悬灯的立柱上,啪地一声响动不小。
女子及其护卫们都一惊,纷纷站定掩身屏息等候,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动静,女子从树后探头一看,却见营地安静得出奇,只远处隐约有几个影子晃动,不禁有些诧异,本想就这样离开,忽然心中一动,吩咐一名属下道:“去探探这营地,是不是没人,为什么没人。”
那人领命而去,片刻后掠回,道:“已经去看过营地了。确实没人,三千护卫大多被派出去,散开包围了昌平,营地里只有一些伙头兵和少量看守,现在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
那女子唔了一声,声音冷沉,道:“那么,从营地横穿而过,最省时间。”
文臻一直仔细听她说话,但这声音并不熟悉,她想着二先生,那么就应该有大先生,大先生是谁?先前那个黑衣男子吗?
这个二先生横插一脚将她弄来,相比于大先生,对她敌意更浓一些。
一个男子犹疑道:“二先生,咱们这样带她走,大先生那里……”
女子淡淡道:“想听他的,你便去找他。站在我面前,就给我少提他。”
那男子立即噤声。
文臻想,果然关系不好,且立场不大一样。
一个男人过来想要把她接过去,女子冷声道:“不用。这女人狡猾,你们看不住。”
一名男子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地结果了她。”
女子目光闪亮,似乎对此提议很有兴趣,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留着,做个饵。”
文臻心想以自己为饵是要钓谁?燕绥吗?
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灯火背后是莽莽大山,前往长川的队伍营地便在中间。
此时昌平内外都被包围,插翅难飞,唯独这营地,成了人的思维盲区,唯一漏洞。
只要穿过这片营地,进入大山,再想找人,就难了。
但文臻要的,就是那女人此刻横穿营地。
从营地走,她才有自救的机会。
女子背着文臻,快速地穿过营地,专门走那些已经黑下来的帐篷,借着帐篷的掩护,如蛇般灵活,很快便到了营地的边缘。
那里,停着两辆特别巨大,形制古怪的马车。
便是燕绥和文臻的两辆东堂版房车了。
本来以他们的身份,这马车属于主帐,应该位于营地的正中心,但因为这马车有接水的设置,需要靠着水源,因此一般都停在营地边缘,比较平直的山脚下溪水边。
此刻两辆车因为文臻和燕绥的冷战,并没有栓在一起。
那女子忽然停步,凝视着那两辆马车。
文臻无法抬头看她的脸,却隐约觉得她周身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跟在她后面的几人也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兼心急如焚,其中一人小心地悄声提醒,“小……”
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连说话都结巴了,“二……二……二先生……人随时会回来,此地不可久留……”
女子本来已经要移动脚步,听见这句话反而冷哼一声,忽然抬脚上了一辆车。
那辆比较大一点,看起来更精致一点,一般人会以为是燕绥的车,其实却是文臻的。
那女子上了车,底下的人便也要跟着,女子却喝道:“不许上来!”
几个人只好停步,面面相觑。
那女子上车之后,左右环顾。
文臻隐约觉得她此时心情复杂,略带期待。
但随即,对方那微微有点雀跃的感觉便消失了,尤其是扫到车内明显华贵精美属于女子风格的陈设后,就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愤怒,怒火飚到极处,又冷沉了下来,半晌,一字字道:“原来是她的。”
她的手背按在车内的小而精致的洗漱台上,咔嚓一声响,那坚硬的玉石洗手台生生被她掰下一块来。
就在此时!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手中一根针猛地戳进她的后背,随即飞起一脚,啪地一下将那女子踹下了车!
那女子本就站在车门口边缘,这一滚直接滚落马车下。文臻早已扑到机关处,咔哒一下关了门。
她还想再开几个机关,蓦然一阵马嘶,车子剧烈晃动,随即猛地撞了出去。
在睡觉的拉车的马被惊醒,受到惊吓,向外狂冲!
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狂奔,两边都是挂满薛苈藤萝的山壁。
这马车需要最起码两个人控缰,文臻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去驾车,她也不敢出去,扑到后窗一看,果然看见那女子已经爬了起来,带着那几个黑衣人追了上来。
隔着颠簸剧烈的马车,可以看见那女子一张僵木的脸,也是戴了面具,眼底火焰熊熊,那是愤怒。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扑回车厢,拉开一个抽屉,抓出一把药来胡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拉开另一个抽屉,把一些东西塞进了怀里,袖子里。
她浑身大汗淋漓,拼命压住那一波波涌来的昏眩、恶心和刺痛,和以前一样,碎针之后无法调养,现在那些碎片正在肋下那一处游离,方才那一踹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现在只简单两个动作都无法支撑。
头顶上忽然咚地一声响,她一抬头,就看见坚硬的马车顶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脚印的印子。
那女子一步上了马车顶,一脚踏陷!
文臻拿起一根拖把,用杆子那头猛地捣那脚印所在之处。
果然砰地又一声响,那女子下意识跳到了另一边。
文臻狠狠掰下一个机关。
“啪”一声响,车顶忽然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那女子原本站在车中间,分开之后会落入车里,但给文臻一拖把逼得跳到另一侧,因此分开的厚重的车板,便重重将她拍在了一边的山壁上。
等她灰头土脸从山壁上的藤蔓间挣扎出来,马车已经又飚出去一截,车顶也再次合拢。
文臻稍稍松一口气,但从前端瞭望窗一看,心又拎了起来。
这条路不对!
她记得这条路虽然相对平坦可以上山,但是尽头却是山崖。
难道又要狗血地落一次崖才叫历险吗?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崖下高人等着传她绝世武功好逆袭。
如果没记错的话,中文去过那崖,说是特别幽深诡秘,有风从崖底直吹。
受过训练的马不会选择这条路,这是被这群绑匪赶过来的,对方既然有了针对她的计划,自然事先勘测过地形。
马车在一路向上。
从后窗看,那女人又追了上来,更远一点,那批黑衣人也在追。
真是凶悍。
文臻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开启机关,车顶再一次打开。
她顺着上车顶的扶梯,爬上车顶,身后那女子看见,果然加快了速度。
“咚”地一声响,那女子一脚踏上了车顶边缘,头一抬,就看见文臻怀里抱着的劲弩。
弩已经上弦,箭头上蓝汪汪的一看用毒量就毫不谦虚。
“嗡”一声疾响,五箭如扇面飞射女子上中下三路。
女子一个凌空翻身,半空中团团一转,五箭却毫无准头,咻咻从她头顶擦过,嚓嚓一阵乱响,山壁上无数藤蔓被截断,纷纷扬扬落了女子一身。
女子只得伸手去拨,然后忽然脚下一空。
文臻射箭的时候,便同时打开了机关,车顶再次翻开。
女子反应也极快,伸手去抓文臻脚踝,文臻却在弩箭射出之后便毫不留恋地扔了弩弓,一个腾身抓住了早已看好的山壁上的藤萝。
女子的指尖擦文臻脚踝而过,随即落入车厢。
文臻一脚踢在车顶边缘,车顶轰然再次阖起。
再一脚踢在车后某处凸起。
咔咔咔连响。
水箱坠落,食物箱坠落,武器箱坠落,马车瞬间变轻,速度更快。
而这些重物坠落的同时,马车上下左右都弹出钢条,将马车呈米字型捆住,最关键的是,将门和窗都封住,让人无法破门破窗而出。
马车轰隆隆一往无前。
前方就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