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青今日不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为男方亲属,要帮忙这喜宴的各方安排,这是她身为唐家小姐的职责。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气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亲妹妹,为什么她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着过来,受着这新嫂嫂的气,还要陪着她,伺候她,为她安排好一切……凭什么!
一个侍女匆匆过来,和她低声报说一个负责陪新嫁娘的侍女腹泻呕吐不能来了,按说要有四对侍女引路,是不是临时从粗使里选一个补充。
说着便把一个低着头的侍女带过来,唐青青正忙得满心烦躁,随便瞥一眼,便一挥手道:“行了,快点!”
那低头垂目的侍女便如云一般飘进了侍女的队伍里。
……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转过一个弯,并没想好要去哪里,只觉得人群纷乱,令人烦躁,下意识地往清净地方去。
方才发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坏,她面色冷肃至苍白,眼底却似燃烧着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云绢,她不认得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却知道她是谁,见她过来,都赶紧避到一边微微行礼。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们一眼,毫无表情继续走。
莫云绢有点不服气,轻轻哼了一声,周沅芷立即将她一拉。
此时双方正擦肩,这声极其低微的哼声让唐慕之转过头,看了莫云绢一眼。
莫云绢被她那双幽黑不带人间气的眼睛一盯,下意识一个寒颤。
周沅芷正要说句话打圆场,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们两个,从这里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周沅芷连忙微笑道:“唐小姐,我们是去看看备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过海难,上船都会先看看这些救生用具。”
莫云绢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万别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只得看着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云绢一眼,竟然真的一个转身,往底舱方向去了。
莫云绢垫着脚,看着唐慕之往那边去,咭地一声笑,“我就说这大小姐脾气硬。越说有鬼越要去瞧。哈,吓死你!”
周沅芷无奈地笑一笑,叹一声。
……
整座楼船今日红灯处处,彩幛绣幔连绵,楼台辉煌,远望去如蓬莱海上神仙阁。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悬,星灯闪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布置好的喜堂一侧,底下商醉蝉被众人追打着,从东边逃到西边,人群沸腾着,唐家的护卫忙着安定人群,一时闹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着这乱老太太顺利上船了没有。
吉时已经快要到了,她心里却渐渐涌起一阵阵烦躁来。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大事肯定会有,因为这绝不仅仅是门阀新一代的一次难得的海天盛筵,没有美女没有趴体,这场盛宴的目的是要杀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保证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这是一个专门的休息隔间,雕花的精美的窗棂可以看见外头点起了喜烛,红光幽幽地透进来,血一样不祥的颜色。
外头有些骚动,她看了又看,这时候闻老太太应该被请过来了,然而并没有。
唐羡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长气。
底下闹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声说话,隐约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样子,在那里吹嘘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闻家比试中脱颖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鲜多样闻名,如何在宫中获得帝宠,又如何创立夜市,无偿提供了数百种小吃,带动了全国夜市的风潮,连带商户兴盛,百姓得以做小营生,无数人受益,创办江湖捞,自掏腰包办书屋无偿供士子读书,惠及寒门,又提起这次和商醉蝉的比试,大赞她才貌双全,能力卓绝,不仅是东堂新一代厨神还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听着,心想商醉蝉这回可算解脱了。
一大队侍女走了过来,大概要带她去喜堂。
文臻满脑子想着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个、两个、三个……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个侍女行走间无意中被突出的栏杆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个饰物……
……
唐慕之再往下一个台阶,就要走到通往底舱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那通道口,背对她,站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无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认得,她怔怔地看着那背影,想着他果然来了,想着他果然来了!一时心间不知是愤恨还是欣喜,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惊醒。
这是唐家的船!
这是几乎聚集了几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绥出现在这里,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后,张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绥回了身。
触及沧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绥那双同样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那个通道之前有个对外的栏杆,燕绥便靠着那栏杆,闲闲淡淡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敌,感受如何?”
唐慕之给这当胸一刀插得脸色一白。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一口气,咬牙道:“你喜欢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绥看着她,唐慕之绝望地发现他眸中一片空无缥缈,看她像看个透明人,他透过她的身体看舱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马上就要拜堂,而你还在这里,你是在等着等会喜酒的残羹冷炙吗?”唐慕之一边恶意冷笑,一边在心中绝望地想,上一次这样的斗嘴是在什么时候?
有过吗?
那……能多斗几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绥答得轻描淡写。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么会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我们来打个赌吧。”燕绥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却一片冰清冷意,“你带我进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从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们下船!”唐慕之发狠地道。
“哦不用。”燕绥一脸这不过是只小船的表情,“这点事儿,我自己来。”
“那你是要我以后不再……纠缠你?”
“你唯一的好处,就是虽然嘴硬,但其实挺有自知之明。”燕绥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发暗淡。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
她的情书、表白、守候、以及各种形式的纠缠,于常人可能嫌烦,但于他,那真是什么都没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当路边掉了只死虫子,不带多看一眼。
当然也就不需要拿来做交换条件。
这极度强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两半,一半掉入满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飞上燃着火焰的高空,希望与痛苦交织的奇异滋味令她浑身战栗而眼眸闪亮,热血却在这样冰冷禁锢中腾腾燃起,向着内心里不灭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试,她要不顾一切地试一场!
在这以为终生都不能有的所谓机会之前!
“好!”她一个字咬金断玉。
燕绥并无表情,算定她会同意。
“你要怎么进去?就这张脸,想都别想。”
“当然不。”燕绥懒懒道,“我都说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随即便发现燕绥那件锦袍特别新,和司空凡常爱穿的式样有点相似,大概是从司空凡衣柜里翻出来的。
司空凡年纪不大,个子却不矮,当然要比燕绥矮,但随着一阵骨节格格声响,燕绥的身形瞬间矮下去半个头,身上有点短的袍子顿时便合体了。
随即他摸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赫然便成了第二个司空凡。
唐慕之并不以之为奇,她很早就听说过燕绥的德容言工护卫队,大多是跟随燕绥多年,工字队主要成员还是跟随燕绥从他那个神秘师门里出来的,掌握了很多奇绝的技艺,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种。
世人只知道工字队擅长手工,却不知道他们连这个也会,唐家的信息流当然非常人可比,不仅知道工字队会做面具,而且知道这种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猪皮,人脸五官的制作会根据每个人面容的骨骼进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制成,而且燕绥也并不喜欢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这张脸仔细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样,但是晚间,人多,烛火朦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离仔细看,是不容易发现的。
当燕绥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换了司空凡日常对着她的那种有点畏惧有点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唐慕之一时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绥和自己一起走,燕绥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鸭嗓子有点惶恐地对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样的声音、口气,甚至措辞,居然还有点结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还是惊讶,只想着这个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欢,自己真是倒霉喜欢他。
也不多话,转身先走。
燕绥随即跟了上来,垂头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见几个人,大家看见唐慕之下意识便避让,再看见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让得更勤。
转过几个弯,唐慕之原本要从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觉得燕绥反正装得很像,就坦然从人群中过去反而不惹人怀疑。
但燕绥拒绝了,他表示人多他会嫌烦,要求她从侧边一道隐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来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好走侧边人少的舷梯,经过又是一截朝外的栏杆。
隐约似乎有人在说话。
唐慕之没有在意,继续前行。
燕绥走着走着,忽然对船头顶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头看见那两个说话的人,下意识一顿,随即伸手,猛地对燕绥一推。
……
德高望重穿着一身唐家高等护卫的衣裳,端着一碗馄饨,行走在比较安静的最顶层走廊上。
按照龙船寿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块,应该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会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着整条船的行进,尤其在夜间,他的牵星术是决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着碗,敲响了那门,里头立即有人警惕地问:“谁?”
“给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门拉开了,德高望重对里头一看,头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码站了十几个人,正中间一个老者背对着他,正抓着一个罗盘专心地对着航海图。
“东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却并没有犹豫,慢慢地放下馄饨,看一眼外头黑云啸聚雾气渐起的海。
……
黑云啸聚的海上,停在岛屿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动了。
在雾气的掩护下,那船如幽灵一般转过半个岛,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楼船呈直线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怀庆穿好一身软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对着船舵,看着前方,对身边下人道:“大少呢?怎么还没到?”
话音未落,季怀远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
季怀庆看见他吗,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舱里捂了这几日,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上下扫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道,“大哥,说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还穿着铁甲?”
季怀远低头看看自己铁甲,呵呵一笑,道:“铁甲吗?哦,这样比较不容易死。”
他声音不高,季怀庆没听清,皱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
底舱里很黑暗,又不敢随便点灯,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闻近檀和君莫晓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备用船。
赶紧将老太太扶进去,闻近檀给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晓则寻找着可以将备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闪,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离进来了,他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机关,帮两人将船推入了通道,一边道:“你们小心了,我不能跟你们出去。等会船一旦出了通道进入大海,里头机关必须要有人立即关上,否则我担心可能会触动连发的机关设计。你们一出大船,就伏低身体赶紧划,先划到岛上,然后随便找条船开了就走!”
两人都应了,那小船被一块长板慢慢地递到水面上,易人离眼看那小船已经滑出了船体,便收回长板,关上那块活动舱板。
舱板在他面前缓缓关起,透过越来越小的缝隙他看见船已经慢慢摇开。
易人离放下心,正想着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乌光,大抵是从船头射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
喜堂里,文臻盯着那侍女袖子,但隔得远,也没看得清楚,随即人便鱼贯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应,偏头一瞧,商醉蝉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在下面一层甲板上,正杀鸡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但随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给吓得掉头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饽饽忽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够很快适应这样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们莺声呖呖和她恭喜,然后又说吉时到了,请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两个侍女前来扶她,都垂着头,神态恭谨。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却在两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时候,猛地往后一缩。
这一缩,那两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却反应极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颗青玉首饰。
文臻大叫一声:“杀手!”同时指尖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两根气针!
她脸色苍白,气针如电,直扎那人肘弯。
与此同时猛地后退。
但那人动作竟然比她想象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软软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铁板,乌针撞在上面铿然火花一溅,随即齐齐断裂!
而那人的张开的手掌间已经露出一截银亮的软剑剑尖,寒光一线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却在倒退的同时已经双臂成拥抱之姿,交剪护住面门咽喉和前心,这一剑到了她手肘一摆,似有黏力,竟然将那剑黏得向一边一歪,但终究真力悬殊太大,无法将那剑直接引开,剑身擦颈侧而过,一溜殷红的血珠溅开。
随即她被那真力带飞而起,轰隆一声撞上那隔间板壁,整个四层都似乎晃了晃。满堂摇红的烛影乱颤。
撞上板壁的时候她一抬头,眼前一个掌影越放越大,旋转着当头落下来。
“要死了!”
一声心底的大喊还没喊完,便感觉一阵旋风起,满室的人都惊叫着乱摔出去,隐约砰一声震响,那手掌忽然不见了,随即一团红影从自己头顶飞了出去,将本来就被撞得出现裂缝的板壁给哗啦一声撞出一个大洞,那红影从那洞里飞了出去,文臻本来是靠着那板壁的,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后便倒。
那板壁紧靠着上楼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为第一个滚成葫芦的新娘子,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挂着看见那红影哗啦一声,又撞破另一边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后噗通一声巨响,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隐约在船的另一边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时也来不及辨别,身体已经被拉了起来,她一抬头,正对着唐羡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里这是仙子,再接地气,也不染微尘不见烟火,一双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镜却又不见底的静水。
此刻那静水却成了脚下的乌海,浪涌波急,翻覆摇动,满满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凉,指节泛了青,她就着唐羡之的拉力起身,对面唐羡之半跪着,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噗地喷出一口血。
文臻一惊。但想来也不奇怪,刚才那位不是寻常刺客,寻常刺客也不能这么毫无声息地混进来,那出手时候的威势,她感觉自己便是有所准备,并且来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几招内便没了性命。
唐羡之纵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输于那个刺客,但是他是后冲进来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碍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将那个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尽全力,受了内伤。
不过……现在那家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头顶的发冠。
她浑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机关,无论谁想要对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纪念。刚才被掼到板壁上,大力震动之下,发冠里的毒粉已经散了开来,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过必然有小伤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后他落水,那毒粉确实会被水冲走不少,很难置他于死地。但遇见海水会腐蚀伤口,久久难愈,散发的臭味会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久难散。
这纪念想必很美妙。
愿他在鲨鱼肚子里渡过余生。
……
舷梯上,唐慕之看见那两人,不由一惊。
那两人正在絮絮说话,其中一人道:“你见她总是躲这样怎么行,多少拿出点男子气概来。那位可不喜欢你这般畏畏缩缩。”说着话一转头,看见唐慕之也一怔,随即笑道,“说人人到。”
唐慕之转头就要把即将上来的燕绥推下去。
但已经迟了,另一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却被兄长胳膊肘捣了一下,便走了过来,道:“六小姐好,你这是需要帮忙吗?”
司空凡。
他一边走一边下意识探头,头一伸,在下一层舷梯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还在仰头对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张大了嘴,感觉整个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后自然是司空昱,见他神情有异,便一边问怎么了一边走了过来。
唐慕之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完全没有防备,还在震惊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飞起,越过栏杆,向下坠落。
司空昱大惊,急忙扑过去抓,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只差毫厘,错过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处,落水便如被铁板拍上,司空凡还算反应快,半空中一团身,试图抓住一边的船舷。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身体移动,正巧船顶机簧格格一响,两道巨大的乌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东西速度惊人,将他身体猛然带落,嚓一下便入了水,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片刻后水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这一下实在意外。唐慕之踢飞司空凡的时候其实也没多想,算着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这样就把兄弟俩可以困住一刻。谁知道这一刻船顶机关竟然被惊动,机簧飞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带入了水底。
这神弩巨箭只装在船顶,笼罩全船范围,只有底舱出现变故,比如备用船被划出之类的意外,才会惊动联动机关,射下巨箭。
唐慕之脸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没看清楚,她却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机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个边,也要骨断筋折,司空凡在那个位置碰上那箭,绝无幸理。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个念头闪过——杀了司空昱,死无对证!
对面,司空昱扑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过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后悔,嘴上却硬,“一个废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着也是丢人现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声,又一声,指着她道:“好,你好,从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势不两立!”说完也不耽搁,脱去外衣,里头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没能下船,因为燕绥的手已经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将他拍得晕了过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对司空昱天灵拍下。
燕绥虚虚一拦。
唐慕之脸色一冷,“我是为了你!”
燕绥轻飘飘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文臻不喜欢你?”
唐慕之一脸我并不想听,但燕绥想说什么管你想不想听。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线。”燕绥用看臭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开去,“而你,没有。”
“可我适合你!称霸天下要什么良善道德!”唐慕之声音冷硬。
“哦不不,你错了。真正想要称霸天下,仁道其实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够线,狠过了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燕绥你再说下去咱们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请便。”燕绥提提衣襟,轻飘飘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经合适,却还总是不习惯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着他从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什么,激灵灵打个寒战,愣了一会才追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地问:“燕绥,刚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绥回过头来。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风里长发和衣袍飘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脸看着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脸虽然幼稚,那双眸子却可蕴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见那张和司空凡相似的脸,先是激灵灵打个寒战,随即对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后退一步。
随即她便听燕绥用那种看似认真实则满满漫然的语调答。
“当然不是呀。”
……
一道乌光,冲着小船上三人而来。
易人离隔着渐渐闭合的舱板看见,大惊失色。
但他已经无法冲出去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乌光即将抵达闻老太太后心。
那乌光来势凶猛,在夜空中如鸣镝呼啸厉烈,那高度和角度明显非人力可为,应该是机关所为。
此时他才知道,难怪这底舱没有守卫,原来不仅里面有联动机关,上头也有。备用船被输送到水里的时候一定还有个机关,没有被触动就会引发上头的机关飞射巨箭。
易人离焦灼地想要掰开底下舱板出去,但又怕强力掰舱板触动机关给外头的船带来危险,正纠结间轰然一响,眼前一黑,整个舱门已经关上,再也看不见外头动静。
易人离嘿一声,咬咬牙,飞快向外奔,他此时也顾不得遮掩行迹,几步奔出通道,和拐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哎”一声惊叫,声音清脆,有点耳熟。
易人离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头一看,却是厉笑。
厉笑看见他也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易人离烦躁起来,将她一推,心想叫起来就杀掉——
厉笑却没叫,也没说话,掸掸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了,走上台阶的时候还回应了不知道谁的呼唤,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易人离。
易人离怔了一会,继续前奔,忽然停住脚步,仰头。
黑暗里,一道白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
巨箭袭来,船上三人明显也察觉了,君莫晓猛然直起身拔剑想要挡住,闻近檀则立即扑到闻老太太身上。
君莫晓一直仰着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两道乌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么给撞上了,但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那箭速度快到无法形容,只一霎便劲风扑面!
“咔嚓”一声,君莫晓用尽力气飞投出的剑断成两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继续呼啸而来。
闻近檀面无血色,眼眸里倒映那乌黑旋转的沉铁箭头。
忽然一道白光横向而至,风声尖利里狠狠横撞在那箭箭身上。
这一下角度巧妙刁钻,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细弱,却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个旋转。
随即夺夺夺夺连响,半空里四箭追电而来,一射头一射尾左右射两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连转三次,贴着海水旋转出一道道扇形的美丽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冲力,最后被君莫晓半截断剑给砸了下来。
那箭只剩一小节,夺地一声钉在船帮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给那箭射实了,闻近檀牺牲自己也护不了闻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过她两人,再将船射穿。
君莫晓和闻近檀死里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头,隐约只看见船头顶上有个人站起,向她们扬了扬弓,抛下一个牌子,又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她们往那里逃。
君莫晓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图腾微带凶厉之气,滴血的荆棘与利剑缠绕,中间一个古体的“林”字。
两人感激地仰头再望。
遥远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长。
……
再次失望而归的姚县丞,在一楼甲板处,遇见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静处,询问她此行所得,林氏连连摇头,惊慌得声泪俱下。
“夫君……夫君……我们不要试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觉得我差点死了……”
姚县丞急忙追问,妻子便将蛊惑唐慕之的事说了,末了颤声道:“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受到影响,和我以前遇见的情形不一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当时还想再试试,那位易公子忽然对我说,拜堂时辰要到了,怎么还不去凑热闹,我怕被他瞧出来,便赶紧走了。”
姚县丞顿时放心,道:“那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嘛!你怕什么!”
“不是啊,我后来走了之后回想,总觉得不对劲。唐慕之不对劲,易铭也不对劲,唐慕之有杀气,易铭眼神却仿佛在嘲笑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觉得……我觉得大抵只要我迟一点,就会被唐慕之给杀了……”
“嗤。什么杀气,什么嘲笑。你呀,就是胆子小,疑神疑鬼。”姚县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会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经有了这份打招呼的交情,后头如果遇上,你便再试一试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惊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来的可怕。不过一个有点妖异的女人罢了。”姚县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软语调,轻声道,“柔儿,我的好柔儿,我这边一无所获,总不能就这么白来一趟,机会难得,你再试一次吧,能解决了唐慕之,咱们也算为朝廷立功了。啊,就当为了夫君,再试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泪盈于睫,很想和丈夫说明白唐慕之的凶狠和可怕,但触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终究说不出口,只得哽咽地点了点头。
“娘子。为夫多谢你了。”姚县丞再次将妻子拥进怀中。
夫妻俩相携着离去,都没注意到,头顶上,一条人影在他们走后倒挂下来。
远处朦胧的灯光射穿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离若有所思的脸。
……
易人离刚刚离开,一条人影便出现在底层通道旁。
这时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羡之不顾一切相救的时候,也是顶层人群最乱的那一刻,这个人不动声色离开了顶层甲板,来到了这里。
他一路步伐轻快,潇洒自如,宛如分花逐叶,行走于自家后花园。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舱特别热闹,人们像走马灯一样,一批批来了又去。
他直奔底舱,那里还有三条船。他脚不停步地经过两艘船,手一挥,夺夺两声,那两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随即他手在墙上一摸,便打开了机关,最后一艘完好的船顺着打开的通道缓缓滑出。
他上船,顺着通道入水。
此时君莫晓闻近檀逃过一劫,刚刚顺着大船的阴影划到另一边。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动静。
咔嚓一声,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他手指一弹,船身某处一震。
随即风平浪静。
君莫晓两人遇见的必杀之箭,在他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张脸轮廓秀美。
是易铭。
易铭一路划船,垂头看着水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他在某处水波特别涌动的地方停下,手指弹出一簇粉末,那处水波便平静了。
随即哗啦一声,一个人头忽然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