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然亭回来以后,谢兰生、华国光、摄影师和莘野继续面谈别人。在陶然亭, 面对莘野, 谢兰生本能地有些逃避,只说了句“我们可以先做朋友”, 并在莘野点头以后扭身匆匆走进慈悲庵。然而, 对话虽然没有继续, 谢兰生却还是觉得, 他看到了如电影般、甚至比电影还要更深沉的爱, 是对他的。
两天面了22个人, 最后,兰生认为一个明星最为适合“才宽”一角。他叫史严, 主要是演电视剧的,在好几部台湾作家的爱情剧里当男二, 颇受欢迎。因为总演一类角色,觉得导演带着偏见,他有点儿想大胆突破, 于是同意演一个gay, 希望自己能拿大奖,一飞冲天。谢兰生的能力很强, 史严认为是好机会。
心里有了倾向以后, 谢兰生问莘野态度:“对于感觉史严如何?能对戏吗?”才宽郎英在《圆满》中会是一对同性恋人。
莘野看看他,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他心里说要专业、要职业,这个史严确实不错, 于是紧紧绷着下颌,回答:“可以。都一样的。”
谢兰生笑:“行。”
于是“才宽”定下来了,是史严。
再接下来的两天里谢兰生都在挑选女主。李芳芳是关键角色,谢兰生又无比认真。他让莘野等人离开,自己单独面谈演员,问对方对爱的理解以及对婚姻的理解,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能会有隐私出现。
这些东西没有对错,可谢兰生觉得,演员能否“懂”李芳芳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对方在说真话假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如果真的有过思考,说出来的通常会有很多枝节、亮点、论据,而敷衍的则比较笼统、比较模糊。他觉得自己像个法官,能感知到真心假意,还能发现“经历”“想法”二者之间在逻辑上的不自洽。
副导演华国光力推的几个人都不太行,反倒是最后,一个叫作“柳摇”的女演员引起他的注意了。
这个女人温柔、熨帖,让谢兰生挺矫情地便想起了“岁月静好”这个词来。
他是人艺的女演员,34岁,以前演的都是配角,看到《圆满》非常喜欢,还说,如果人艺不让她演,她愿意辞职。这是一部地下电影,虽说演员不会被禁,然而人艺这些单位却未必会给予许可。
谢兰生点点头,也能理解一个演员想当主角的心情。为当主角,大概,是可以辞职的。只要别跟莘野一样大放厥词,官方都不会管,不少明星都喜欢跟被禁了的导演合作,觉得可以拿奖,打算以后拍电视剧,或者去拍民营电影。
谢兰生总觉得“柳摇”这个名字在哪听过,想半天却想不起来。这也正常,他是一个电影导演,曾听过的演员名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个个都对上号。
“柳摇,”谢兰生也对对方说,“能不能简单讲讲自己对爱情的理解以及对婚姻的理解?还有,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听到兰生这个问题柳摇明显地犹豫了。
谢兰生又温和地道:“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没有让别人在场。我比较喜欢演员、角色的内在有一些重叠——有的时候光靠想象是做不出正确反应的。”莘野可能比较特别,他是去看,而后模仿,而且本身就是天才。
柳摇:“……”
看到对方难以开口谢兰生也不想勉强:“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经历只是一个辅助。那就说说为什么会对李芳芳感兴趣吧。”
“不,没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也没那么不能承认。我非常想要拿到角色……非常想。”柳摇缓缓摇了摇头,说,“我对爱情没有期待。或者说,以前有,现在没了。”她的声音又哀又伤,可嘴角仍挂着微笑,很知性,很有气质。
谢兰生问:“可以说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柳摇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说:“7月31号,我离婚了。”
“……抱歉。”
“没事。”柳摇眸子轻轻眨眨,“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我四岁时父亲续弦。他们不久有了孩子,我在家里非常……多余。我努力地讨好大家,却没用处。天生缺爱。”她还记得有回过年弟弟突然说回不来,于是,继母便把一桌子菜一样一样放回冰箱,只留下了两个素菜。
谢兰生也比较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温柔了。
柳摇声音又轻又飘,有点儿细:“90年吧,我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性格细腻,文笔很好。他那时候每天都写一封长信,是情书,里面充满了炙热的文字,于是,91年7月1号,在相识了整半年时我们两个举行婚礼了。”
“……然后呢?”
“然后?今年7月1号,我们结婚五周年时,我发现,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从来没喜欢过我。”
谢兰生呆了。
柳摇继续道:“他的母亲6月30去世,他次日就提出离婚了。”柳摇苦笑,“他之所以猛烈追求,全是因为……他患癌症的老母亲非常厌恶他的女人。那位……女性,”即使到了现在,她也还是骂不出口,只管她叫“那位女性”,“有遗传病,地中海贫血,是中度,只能活到四十左右,而且可能继续遗传。可能因为这个病症,她的性子比较泼辣,直来直去,跟他母亲冲突不断。我的婆婆绝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他抗争了整整两年……直到母亲查出癌症。”
谢兰生已可以看到几个人的悲剧结局。
“他的母亲在病床上叫他娶个好的妻子,否则就不治疗……于是,他下跪在病床前面,应了。我是经过别人介绍才认识了我的丈夫,后来……终于有了美满婚姻,我一直都感觉幸福,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他从来没喜欢过我,甚至说,当初那些万字长信,他也是想着别人写的。在我们的五年婚姻中,我一个人付出一切,而他跟她……藕断丝连,从来没有断了联系。他娶我,只是因为心里觉得他的母亲会喜欢,其实,他爱慕的从来不是我这类型的女人。”
“你,”谢兰生手足无措,只能莽撞地安慰道,“你前面有新的人生。”
“不会了。”柳摇声音轻轻地说,“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敢再尝试什么了……一旦失败,太痛苦了……而世界上真有个人非我不可的几率太小,再来一次我绝对是没有办法承受住的……可是,如果继续孤独下去,也同样是太痛苦了……”柳摇用手撑住额头,似乎想要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晕厥。
她偶尔也真的觉得,与其拼尽一切、耗尽所有,在几年后绝望、崩溃,被折磨着凌迟死亡,还不如一了百了,简单痛快。
谢兰生只感到空气凝重到了仿佛可以将人血肉碾碎的地步。
几秒钟后,柳摇闭上一双眼睛,强自撑着。
第一次跟人讲这些,她摘下了远视眼镜——其实那个动作不能叫摘,而是扯,接着几根手指一松,好像就连好好地将它放在桌子上都做不到,眼镜掉在木质桌子上面发出“哐”的一声,最后倒下不动,那个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中有些刺耳。
柳摇用手遮住眼睛,纤细的手完全没有血色。她说:“对不起……”
没想到会这样,谢兰生被她吓到了,忙不迭道:“不不,我才应该道歉才是,揭伤疤了。”谢兰生也开始反思某些问法是否太残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柳摇的确非常适合,在《圆满》中,李芳芳也同样经历过发现“欺骗”而后心死的过程。
“不,”柳摇却是非常体贴,“谢导,您别感到愧疚,讲出来后……反而好些了。”
“谢谢。”顿顿,谢兰生想转移话题,他拿出了一张白纸,道,“那,柳摇是吧?来试一试这段戏吧。”谢兰生觉得,今天他们需要试戏,不大适合深入交谈,等以后再熟悉一点他会努力帮帮对方的。
柳摇道:“好。”
这段戏是李芳芳在男友走后打电话去挽回的情节,谢兰生念男友对白,柳摇则念李芳芳的,她在桌前捏着电话,面部表情十分细腻,紧张、焦灼,拼命挽回,就像拿着一个破旧皮囊,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她着急地用手去捞,却什么都留不下。她甚至还留下眼泪,到最后被“下死刑”时,泪在脸上刚好凉了,紧绷绷的,像个面具。
兰生决定就用她了。
他拿出来两份合同。看的出来,对于得到这个角色柳摇心中极为欢喜。她抿抿唇,而后笑了,如朗月星空。柳摇眼睛是单眼皮,却自带着一股风情。
至此,三个主演全都定了。史严饰演同性情侣中的才宽,莘野饰演同性情侣中的郎英,柳摇饰演才宽妻子李芳芳。
…………
几个主演刚签好约谢兰生就让他们进组了。《圆满》片场就在北京,谢兰生订了个宾馆——他自己因必须熬夜直接开了一个单间,执行导演和华国光一间屋子,现场副导还有小绿一间屋子,摄影、录音一间屋子,莘野、史严两个男主一间屋子,磨合感情,培养状态,柳摇、小红一间。谢兰生一直认为大家应该住在一起,买买服装、背背剧本,随时见面随时沟通,他从不相信演员会自觉。
宾馆看到电影剧组要来入住十分高兴,一方面是因为收入,另一方面是因为热闹。
但谢兰生见的多了,他知道,宾馆现在无比热情,可过不几天就会对他烦的要死。“剧组”是这星球上面最脏乱的一个存在——几个房间全是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上根本就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服务生想收拾收拾都不知道从何下手,而且剧组天天早出晚归,五更起,三更回,容易吵着其他客人,有时候,房间里的水壶等等还会出现在片场里,被当成道具!谢兰生已很小心了,告诉大家尽量整洁、尽量安静,可他还是避免不了每一回去前台结账都被甩上几个白眼。
房间全都分配好后,10月8号,主创、演员拎箱入住。除了史严还有部戏要过几天才能杀青,不能进组,其他人都到了宾馆。
谢兰生也没管别人,自己闷着筹备《圆满》。
不过,大家周日入住剧组,有些人会来打招呼。
比如岑晨。
吃过晚饭,他走进了兰生房间,叫:“谢导!好久没见!”
谢兰生停笔,望向门口:“嗨,岑晨,来啦。”
“嗯!”
岑晨长相白净,性子却是直来直去,跟谢兰生把剧组的主创和演员一顿评论,每个新人都没拉下,最后突然神秘地道:“对了,谢导,莘大影帝好诡异啊。”
谢兰生在此之前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这会岑晨提到莘野,谢兰生笔终于停下,抻着脖子看向岑晨,问:“莘野怎么了?”
“哈哈哈哈,”岑晨说,“我刚才去他那屋儿转了转,想打招呼,结果发现……!谢导,你知道的,莘大影帝一直摩登,可他用来喝水的那个杯子却好诡异啊。”
谢兰生见不是大事,便没在意,随口应道:“美国洋货,太高级了吧。”
“倒不是……”岑晨想想,觉得还是想让谢导也亲自感受一下冲击,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哦,等写完的。”
“行吧。”
无独有偶,两小时后,小绿过来串门儿时竟也提到了“莘野的杯子”,他说:“这是真的格格不入……他连名片夹都带钻石,可喝水却……哈哈哈哈!”
连着两人过来嘲笑大影帝的喝水工具,谢兰生也真好奇了,于是,他站起身推开椅子,穿好拖鞋,趿拉趿拉带上房门,一路走到莘野房间。
莘野房门是开着的,他正在挂他的衬衫。
谢兰生一走进房间眼神就往桌子上飘,搜寻那个“诡异的杯子”,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诡异法儿。
而后,才刚刚瞥到一眼,谢兰生就浑身僵住,再动弹不得。
——那是一个黄桃罐头。
在去都灵的飞机上,自己掏出来给莘野的玻璃瓶子。
当时他说,“你这次带杯子了吗?我昨洗了两个出来,这样咱们在电影节一逛一天也不会渴了。”
还有,“莘野,咱们都是黄桃罐头,商店只剩这两个了,是一对的呢!”
谢兰生被冲动推搡着,走进房间,拿起那个罐头瓶子。
里面装着一些水。
而正面的商标上,成分等等黑色小字已被蹭得有些模糊了,在使用者长达几年的拿起来和放下去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