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捕鱼,老秦眼睛都在发光。
他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捕鱼这东西啊,最重要的技巧。”
“以前我是我们村里捕鱼捕的最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离摇摇头,侧耳听的很认真,时不时还笑着调皮两句。
“可能因为您长得帅,鱼儿一见就自动上钩了呗。”
“哈哈———”
“你这小丫头。”
老秦难得失笑出声。
笑完又道,“其实呀,捕鱼这东西,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天气要晴朗无风,最好可见度高到能看清水里翻涌的贝壳,这样才能精准发现鱼群在哪儿。”
“鱼儿和人一样,都喜欢和同类凑一堆,尤其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所以我们那时候出海,经常趁饭点儿去,一去一个准。这个呀,就是地利。”
“然后再讲人和。”
“捕鱼对人还有要求啊?”
“那可不。”
老秦笑的自豪。
“捕鱼跟你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我们捕鱼呀,也要分工合作。最好的掌舵手,最好的拉绳工,还要最好的一双眼睛和对这片海的了解。”
老秦如数家珍,像在介绍自己家成绩优秀的小孩儿一样,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给她听。
“最好的掌舵手和拉绳工,这个很好理解,掌舵手必须把船开稳咯我们才能在船上作业,拉绳工一定要那种力气特别足,一顿能吃七八碗饭的青壮年小伙儿,他们最有力气,也最没耐心。没耐心的好处就是,鱼一进网,他们便能用最快的速度收网拉绳,快准狠,一下网上来一兜鱼,甭管大的小的,先拉上来再说。”
“但是一双最好的眼睛和对这片海的了解那可就难了。”
“你知道难在那儿吗?”
“不知道。”
老秦端着茶杯笑笑,像是怕把房间里睡觉的秦城吵醒,想了想,又放低声音,才继续道。
“眼睛呀,是天生的。有的人天生眼睛看的就比别人远,有的人天生就近视,还有的人天生就瞪个大眼珠子什么都看不见。海面风大雾大,杂物也多,我们那时候捕鱼没什么高端定位的东西,只能靠一双眼睛观察鱼群,经常一双眼睛看的血红血红才能满载而归。”
“所以有一双好的眼睛特别重要。”
“至于海。”
“咱们这片海太大,鱼群也太多,如果不经常扎猛子下水把水里的情况摸清楚,知道鱼儿喜欢在哪儿吃东西,在哪儿产卵,那即使你找到鱼群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一次两次还行,多了谁都没有。”
老秦陷入回忆,慈祥枯瘦的眉眼间全是喜悦。
鹿离悄悄转换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他,关了信号灯。
“那您是哪一类人?”
“我呀。”
“我当然是最后那一类。”
老秦说的自豪。
可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又落寞的叹口气,笑道,“现在不行啦。”
“有这双眼睛也没用。”
“你看外面这片海,死的一只螃蟹都看不见,更别说捕鱼了。”
老秦说着,神情变得伤感起来,枯瘦的双手捏着面前的保温杯久久没再说话。
只是起身朝外面大海的方向看了很久。
*******
第二天,鹿离像往常一样,早上六点从床上爬起来。
虽然鲸落岛距离梨花岛很近,可不知道是不是地理位置偏差的缘故,早上六点的时候,鲸落岛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乌云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天空,远处蔚蓝的大海仿佛也被衬的变了颜色。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是个好天。
但早上却一直看不到乌云散开的痕迹。
吃饭的时候,鹿离习惯性点开微信,跟顾未生说说话。
她发了一串句号过去。
对面回复很快。
顾未生:“怎么了?”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漫不经心掀眼皮的语气。
鹿离脑补了一下,抱着手机傻乐几秒,拍了张伪素颜的自拍,顺便把桌上的早餐也拍一张发过去。
——没怎么,吃早餐。
——顺便想想你。
她还格外强调了顺便这两个字。
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不要太明显。
可顾未生不知道在忙还是在干什么,淡淡回了一个嗯字,人就不见了。
鹿离心里纳闷,发了几个打滚卖萌的表情包过去,对面没回。
倒是她吃完准备跟秦城一起出海的时候,微信震动了一下。
是顾未生。
他隔了这么久才看到她发的消息,但直接忽略了她说的废话,问她今天要干什么。
像在关心日常。
鹿离看了眼身后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黑衣少年,抱着手机回他,“今天要出海。”
“我去看看老秦以前经常捕鱼的地方,顺便在附近找找能用的素材。”
“拍新闻做反差的话,肯定要拍一些最差的情况和以前渔村鼎盛时期的照片做对比,光靠文字解说会没什么感染力。”
“恩。”
“那你加油。”
噗……
这老干部式的回答还真是让人措不及防。
鹿离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顾未生又发来一句,“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
“恩。”
“那就去吧。”
他说完,鹿离这边手机没了信号。
两人自然而然便断了联系。
虽然没说几句,说的还都是和暧昧无关的日常,可鹿离看着聊天框里顾未生熟悉的头像,心情却无法抑制的昂扬起来。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无声的秦城。
发现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病态的惨白。
还有点阴沉。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卧病的缘故。
本来约好今天老秦带她去的,可老秦临时有事儿,被人从家里叫走了。
就在鹿离想要不要改变主意的时候,一直坐在桌上沉默扒饭的秦城忽然不冷不淡的抬头看她一眼,嗓音沙哑没有情绪道,“我带你去吧。”
他开口说话,着实让鹿离意外。
“你?”
“你,行吗。”
鹿离问的委婉。
但秦城好像毫不在意她打量那条烂腿的目光。
他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喝完汤,对她说,“你要是等我爷爷,他今天回不来了。”
“他经常出门三四天才回来。”
那意思就是她根本没得选。
鹿离感觉秦城好像不欢迎她。
她把这种不欢迎当成少年独有的自尊心在作祟。
就像那些乡下被资助的孩子上台领奖的时候,真正感谢资助人的没几个,大多数小孩儿那一刻心里有的只是抬不起头的尴尬和羞愧。
因为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接受别人的帮助。
与其这样,很多人宁可不接受帮助。
鹿离曾经做过一起类似的栏目专访,那些视频里掩去眉眼的小孩儿就像现在别扭又阴沉的秦城。
鹿离尽量不跟他说话,不刺激他心里敏感的自尊。
但他们从海边出发的时候是六点半,直到早上七天,天色还是朦胧不清。
秦城手脚不便,但开船却很熟练。
鹿离坐在后面,抱着便携式摄像机四处拍摄。
可拍着拍着,拍到秦城的背影时,她又莫名其妙想起昨天半夜起床去洗手间上厕所的情景。
那是后半夜,鹿离晚上睡前喝水喝多了,还有点肚子疼。
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
她顶着困意从床上爬起来,穿过客房,走到门外临时搭起来的洗手间去上厕所。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一道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那道人影高大挺拔,手里还拎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里像装着什么,有陌生的腥气一闪而过。
鹿离没多想,以为是老秦或者秦城半夜起床去了厕所。
可回到房间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秦城的腿没有那么挺拔,老秦的背也没有那么笔挺。
窗外的影子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明显看得出,那是一个青壮年的正常身形。
没有跛腿,也没有弓腰驼背。
难道是小偷?
鹿离迷迷糊糊想着,又控制不住的翻身睡了过去。
早上吃饭的时候,她状似无意的问了老秦一句,他晚上有没有锁门。
“锁了锁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仔仔细细把门锁上再回房睡觉的,鹿记者你放心,我们家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老秦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鹿离笑笑没说话。
视线却不自觉投到对面埋头沉默的秦城身上。
老秦说,秦城的病,时而好时而坏。
好的时候下地走路,能蹦能跳。坏的时候躺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更别说自己吃饭。
现在拍着拍着,不知为什么,鹿离总觉得秦城这个背影,真的很像她昨晚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背影。
也是这么高的个子。
后背宽瘦。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双腿。
秦城一只腿下海时受过伤,据说是被鲨鱼咬了一口,所以一直跛着。
开船的时候他也习惯性把右腿摆直放在旁边,另一只腿蜷缩在座椅上,摇摇晃晃开着,手上很稳。
鹿离正想着,就看到一直没信号的手机卡居然忽然间满格。
她早上发出的消息也送到顾未生那儿。
她问,“秦城那个病例你找人看过了没有呀。”
、“医生怎么说?”
顾未生那边一直没回。
鹿离还以为他忘了,想着等今天下午他过来,一定要当面让他找人问清楚,不然她拍下这些素材也没法解说啊。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信号一闪满格的瞬间,顾未生竟然回复了她的消息。
只是消息的内容,却让鹿离凉意丛生。
消息里说,没有这个病。
秦城这个病是假的。
消息映入眼帘的瞬间,鹿离脑子嗡一下,一下就蒙了。
秦城的病如果是假的,那他的腿会不会也是假的?还有昨晚半夜拎着东西从窗前走过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秦城?他撒这种谎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有今天,他突然支开老秦带自己出来,会不会——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呼之欲出。
可还没等她捋出思绪,就已经晚了。
鹿离又一次,被人推进了水里。
而且这一次,秦城像是打定主意要弄死她一样,推下水竟然还拿渔网罩着黑布蒙在水面上使劲儿把她往下摁。
被水淹没的一瞬间,鹿离觉得自己今年真的跟水犯冲……
不然怎么一靠近水什么好事儿都没有……
而且她还没弄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
而这头,医疗队也忙碌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昨晚顾未生回来之后,陆放找他去看了昨天晚上他在史肖月酒吧附近找到的监控。
“你看。”
“这个叫小志的男孩,自从你调查清楚他把鹿记者推进水里的事儿之后,我们按照你说的,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换人去酒吧附近监视。”
“小志本来一直都在酒吧呆着,跑跑腿儿什么的,但昨天晚上忽然没在酒吧出现。我跟陈年觉得不对,连忙去酒吧四处找人,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不过人没找到但是我们后来在黑出来的监控视频里发现他昨晚去见了一个人。”
“而且那人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但监控视频里没拍到那个人的正脸,只拍到一个背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陆放说着,又把屏幕上的监控视频点击放大给顾未生看了一遍。
回放片段里小志左右张望的样子格外清晰。
他是怕人知道,所以才捂得严严实实趁没人注意从酒吧溜出去的。
不过知道这两天,当陆放陈年知道顾未生调查出来的真相时,他们也着实吓了一跳。
要不是鹿离失踪顾未生去刑警队调通话记录,可能他一辈子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鹿离被小志推下过水。
“可小志和鹿离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只有顾未生,莫名其妙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鹿离回来时,身上沾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他很熟。
是被剥皮的动物身上才会发出的味道。
可鹿离一晚上都泡在水里走在路上,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味道呢?
思来想去,顾未生把目光放到了她说的那句话上。
——我没骗你,我真的去找了史肖月。
她去找史肖月做了什么,那天晚上又到底发什么什么事,顾未生忽然特别想弄清楚。
他也这么做了。
查到小志,联想起来,一个大胆又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众人脑中。
因为不久前那次出海,顾未生和医疗队其他人受伤之后,他就没想明白,为了保险起见,医疗队每次出任务的路线都是临时定的,就算提前很久定好,也是秘密。
他们出海,捕猎者怎么会那么精准的跟上来。
陈年和陆放也纳闷。
“到底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
“我们开会的时候,平时不都等没人才开吗。”
可那段时间他们开会,鹿离一直都在。
排查一圈下来,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便是她这个外人。
于是那天回来之后,顾未生也怀疑过她,甚至故意放纵她的靠近,想看看她是不是那个泄露消息的人。
可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明白,鹿离不是。
但这种最隐秘的消息,若是被泄露,只可能是他们身边关系最好,也最亲近的人。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
除了鹿离,那段时间,小志也经常跟着史肖月来他们店里,四处乱转。
小志脑子有问题,所以旅店里的人都没有堤防过他。
包括顾未生。
可如今想起,那些细微的蛛丝马迹,却让人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凉。
行为怪异的小志。
试图杀人灭口的小志。
还有身上沾着血腥气和不明身份的人常常见面的小志。
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小静觉得不可能。
“那么大一点儿人,他怎么看,也怎么不像捕猎者啊。”
她持怀疑态度。
顾未生也没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