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闻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会比对比强烈的现实更有冲击力了。
鹿离想拍下秦城爷孙曾经的故事和现状,用强烈的对比唤醒人们对海洋动物保护的意识。
而在心里一心计划接下来拍摄计划的她并没有注意到,病床上面色痛苦的秦城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悄无声息的打量着她、
吃完饭,顾未生带她又出去转了转,在附近的海滩上,沿海滩一路漫步。
海边零星破败的房屋亮着几盏灯。
可无一例外,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老人。
有和老伴儿相依为命的,也有孤零零一个人的失独老人。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家里都很贫穷。
是鹿离根本想象不到的贫穷。
都已经这个年代了,还有人每天只喝粥吃咸菜为生。
而且这还算好的。
更差的有人直接住在渔船改造的房间里,船顶搭一层铁皮帐篷,便算一个家。
看了一圈,鹿离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能感觉的出鲸落岛上荒凉破败对她的冲击力有多大。
顾未生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感受。
只是他游历了那么多片海域,走过那么多岛屿,对这样的现状已经见怪不怪。
这样的岛屿,在中国,少说也有几百个。
鹿离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还有一些地方,因为赖以生存的渔业受到破坏,又没有其他就业技能,全村一起去诈骗贩,毒的。
也有专门拐卖小孩子去要钱的。
各式各样的故事,各式各样的人生。
犯错的人永远抓不完,但犯错的源头却可以被纠正。
快走回老秦家的时候,鹿离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病理诊断书递给顾未生。
“这是我刚才在秦城家外面的垃圾桶里捡到的。”
“你不是要回医疗队去上班儿了吗,那要不你拿着顺便找人问问。看看秦城到底得的什么病。”
“要是能帮他,我还是想尽力帮帮他们。”
可病理诊断书上那串病症很罕见。
鹿离没有见过。
连做医生见多识广的顾未生也没见过。
但他本来也不是专业出家,更何况又是兽医,不懂也正常。
顾未生淡嗯一声,接过诊断书塞进口袋。
鹿离有点舍不得他,站在船边磨磨唧唧不肯走。
顾未生心里好笑,伸手够过她,在她头上胡乱揉了揉,说,“行了,回去吧。”
“你不睡老秦他们还要睡觉呢。”
“你知道老秦一天要捡多少斤垃圾才够吃饭吗。”
“我知道。”
“二十公斤。”
“老秦刚才在饭桌上说过。”
鹿离抿唇,唇红齿白的站在海边看着他,莫名心里有种想要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可她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顾未生怀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老曹打来的。
电话里,老曹说,“雪瑞快到这边了,你们证据找到了没有啊?”
梨花岛保护站是运送雪瑞时必须停留的一个站点,可顾未生他们如果想要留下雪瑞,就必须赶在它到之前找到证据,并且提供给专业律师去走法律程序。
只要有证据,开始立案了,就算雪瑞被接回去,那家海洋动物表演中心的人也不敢拿它怎么样。
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
这两天顾未生虽然一直在陪鹿离,但手机里忙忙碌碌的联系却没有间断。
找资料,找人,跟保护站沟通进度,遥控指挥陆放陈年在医疗队想办法布局。
现在局布好了,就等鱼儿上钩了。
顾未生微凉的眼眸扫了眼不远处的海面,捂住手机,一手拎着鹿离的领子,一手拿着手机把她从自己面前转过去。
声音带了几分不自觉的诱哄。
“回去吧。”
“明天忙完我来看你。”
“真的啊!”
“恩,真的。”
他好笑的抬了下下巴,指指老秦家还亮着灯的大门,示意她快点回去。
月黑风高,外面的确也不安全。
要到想要的答案,鹿离心满意足了。
好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每个人都这么容易满足。
一句不轻不重的承诺,一个漫不经心的抬眸回头,甚至连微信上晚安后的一个标点符号,都能让人开心好久。
鹿离走后,顾未生拿开捂在手机听筒上的掌心,对老曹说,“快了。”
“这边有情况我就联系你。”
这次还是要联合行动。
只有抓捕剩下那批捕猎者,他们才能从赃物里搜出诱捕雪瑞时留下的交易清单和各种其他证据。
擒贼先擒王,捉赃当然也先捉手里有脏的那个人。
顾未生沉稳平静的嗓音让一直担心不已的老曹放心不少。
莫名的,他身上好像就是有那种能让人感到安定,觉得可靠的气质在。
上了船,顾未生继续跟老曹闲聊。
闲聊的时候,老曹问他,“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有没有确定目标啊。”
“别到时候大家去又扑空了。”
顾未生想起一个人,垂眸点了一根烟,咬进嘴里,漫不经心的笑了下。
“有怀疑对象。”
“谁啊?”
“现在还不确定。”
“嘿,那你什么时候能确定?”
老曹是个急性子,有什么问题总是喜欢一开始就刨根问底,问个清楚。
问不清他晚上睡不着觉。
但顾未生没有直说,只说等今晚回去再说。
回去以后,他要确认一件事。
确认一件今天从陆放手机上传来,但其他人都还不知道的消息。
而这一切除了医疗队几个人之外,其他人毫不知情。
包括正在老秦家客房里休息的鹿离。
她回到院子里以后,发现老秦专门留了灯,还在等她。
等她的空闲,坐着觉得无聊,老秦随手拿起院子里捡回来的垃圾继续分类。
分好类,明天还要骑车送到附近的垃圾回收站去。
老秦一双手瘦的皮包骨头,指甲缝里藏污纳垢,留着经年累积下来的黑色沉淀物。
洗都洗不掉。
鹿离进去以后,一边帮老秦整理已经分类捆好的垃圾,一边笑着跟他聊天。
聊以前捕鱼的事儿。
聊他最擅长的东西。
说到捕鱼,老秦眼睛都在发光。
他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捕鱼这东西啊,最重要的技巧。”
“以前我是我们村里捕鱼捕的最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离摇摇头,侧耳听的很认真,时不时还笑着调皮两句。
“可能因为您长得帅,鱼儿一见就自动上钩了呗。”
“哈哈———”
“你这小丫头。”
老秦难得失笑出声。
笑完又道,“其实呀,捕鱼这东西,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天气要晴朗无风,最好可见度高到能看清水里翻涌的贝壳,这样才能精准发现鱼群在哪儿。”
“鱼儿和人一样,都喜欢和同类凑一堆,尤其是一起吃饭的时候,所以我们那时候出海,经常趁饭点儿去,一去一个准。这个呀,就是地利。”
“然后再讲人和。”
“捕鱼对人还有要求啊?”
“那可不。”
老秦笑的自豪。
“捕鱼跟你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我们捕鱼呀,也要分工合作。最好的掌舵手,最好的拉绳工,还要最好的一双眼睛和对这片海的了解。”
老秦如数家珍,像在介绍自己家成绩优秀的小孩儿一样,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给她听。
“最好的掌舵手和拉绳工,这个很好理解,掌舵手必须把船开稳咯我们才能在船上作业,拉绳工一定要那种力气特别足,一顿能吃七八碗饭的青壮年小伙儿,他们最有力气,也最没耐心。没耐心的好处就是,鱼一进网,他们便能用最快的速度收网拉绳,快准狠,一下网上来一兜鱼,甭管大的小的,先拉上来再说。”
“但是一双最好的眼睛和对这片海的了解那可就难了。”
“你知道难在那儿吗?”
“不知道。”
老秦端着茶杯笑笑,像是怕把房间里睡觉的秦城吵醒,想了想,又放低声音,才继续道。
“眼睛呀,是天生的。有的人天生眼睛看的就比别人远,有的人天生就近视,还有的人天生就瞪个大眼珠子什么都看不见。海面风大雾大,杂物也多,我们那时候捕鱼没什么高端定位的东西,只能靠一双眼睛观察鱼群,经常一双眼睛看的血红血红才能满载而归。”
“所以有一双好的眼睛特别重要。”
“至于海。”
“咱们这片海太大,鱼群也太多,如果不经常扎猛子下水把水里的情况摸清楚,知道鱼儿喜欢在哪儿吃东西,在哪儿产卵,那即使你找到鱼群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一次两次还行,多了谁都没有。”
老秦陷入回忆,慈祥枯瘦的眉眼间全是喜悦。
鹿离悄悄转换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他,关了信号灯。
“那您是哪一类人?”
“我呀。”
“我当然是最后那一类。”
老秦说的自豪。
可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又落寞的叹口气,笑道,“现在不行啦。”
“有这双眼睛也没用。”
“你看外面这片海,死的一只螃蟹都看不见,更别说捕鱼了。”
老秦说着,神情变得伤感起来,枯瘦的双手捏着面前的保温杯久久没再说话。
只是起身朝外面大海的方向看了很久。
*******
第二天,鹿离像往常一样,早上六点从床上爬起来。
虽然鲸落岛距离梨花岛很近,可不知道是不是地理位置偏差的缘故,早上六点的时候,鲸落岛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乌云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天空,远处蔚蓝的大海仿佛也被衬的变了颜色。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是个好天。
但早上却一直看不到乌云散开的痕迹。
吃饭的时候,鹿离习惯性点开微信,跟顾未生说说话。
她发了一串句号过去。
对面回复很快。
顾未生:“怎么了?”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漫不经心掀眼皮的语气。
鹿离脑补了一下,抱着手机傻乐几秒,拍了张伪素颜的自拍,顺便把桌上的早餐也拍一张发过去。
——没怎么,吃早餐。
——顺便想想你。
她还格外强调了顺便这两个字。
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不要太明显。
可顾未生不知道在忙还是在干什么,淡淡回了一个嗯字,人就不见了。
鹿离心里纳闷,发了几个打滚卖萌的表情包过去,对面没回。
倒是她吃完准备跟秦城一起出海的时候,微信震动了一下。
是顾未生。
他隔了这么久才看到她发的消息,但直接忽略了她说的废话,问她今天要干什么。
像在关心日常。
鹿离看了眼身后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黑衣少年,抱着手机回他,“今天要出海。”
“我去看看老秦以前经常捕鱼的地方,顺便在附近找找能用的素材。”
“拍新闻做反差的话,肯定要拍一些最差的情况和以前渔村鼎盛时期的照片做对比,光靠文字解说会没什么感染力。”
“恩。”
“那你加油。”
噗……
这老干部式的回答还真是让人措不及防。
鹿离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顾未生又发来一句,“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
“恩。”
“那就去吧。”
他说完,鹿离这边手机没了信号。
两人自然而然便断了联系。
虽然没说几句,说的还都是和暧昧无关的日常,可鹿离看着聊天框里顾未生熟悉的头像,心情却无法抑制的昂扬起来。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无声的秦城。
发现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病态的惨白。
还有点阴沉。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卧病的缘故。
本来约好今天老秦带她去的,可老秦临时有事儿,被人从家里叫走了。
就在鹿离想要不要改变主意的时候,一直坐在桌上沉默扒饭的秦城忽然不冷不淡的抬头看她一眼,嗓音沙哑没有情绪道,“我带你去吧。”
他开口说话,着实让鹿离意外。
“你?”
“你,行吗。”
鹿离问的委婉。
但秦城好像毫不在意她打量那条烂腿的目光。
他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喝完汤,对她说,“你要是等我爷爷,他今天回不来了。”
“他经常出门三四天才回来。”
那意思就是她根本没得选。
鹿离感觉秦城好像不欢迎她。
她把这种不欢迎当成少年独有的自尊心在作祟。
就像那些乡下被资助的孩子上台领奖的时候,真正感谢资助人的没几个,大多数小孩儿那一刻心里有的只是抬不起头的尴尬和羞愧。
因为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接受别人的帮助。
与其这样,很多人宁可不接受帮助。
鹿离曾经做过一起类似的栏目专访,那些视频里掩去眉眼的小孩儿就像现在别扭又阴沉的秦城。
鹿离尽量不跟他说话,不刺激他心里敏感的自尊。
但他们从海边出发的时候是六点半,直到早上七天,天色还是朦胧不清。
秦城手脚不便,但开船却很熟练。
鹿离坐在后面,抱着便携式摄像机四处拍摄。
可拍着拍着,拍到秦城的背影时,她又莫名其妙想起昨天半夜起床去洗手间上厕所的情景。
那是后半夜,鹿离晚上睡前喝水喝多了,还有点肚子疼。
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
她顶着困意从床上爬起来,穿过客房,走到门外临时搭起来的洗手间去上厕所。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一道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那道人影高大挺拔,手里还拎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里像装着什么,有陌生的腥气一闪而过。
鹿离没多想,以为是老秦或者秦城半夜起床去了厕所。
可回到房间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秦城的腿没有那么挺拔,老秦的背也没有那么笔挺。
窗外的影子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可明显看得出,那是一个青壮年的正常身形。
没有跛腿,也没有弓腰驼背。
难道是小偷?
鹿离迷迷糊糊想着,又控制不住的翻身睡了过去。
早上吃饭的时候,她状似无意的问了老秦一句,他晚上有没有锁门。
“锁了锁了。”
“我每天晚上都会仔仔细细把门锁上再回房睡觉的,鹿记者你放心,我们家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老秦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鹿离笑笑没说话。
视线却不自觉投到对面埋头沉默的秦城身上。
老秦说,秦城的病,时而好时而坏。
好的时候下地走路,能蹦能跳。坏的时候躺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更别说自己吃饭。
现在拍着拍着,不知为什么,鹿离总觉得秦城这个背影,真的很像她昨晚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背影。
也是这么高的个子。
后背宽瘦。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双腿。
秦城一只腿下海时受过伤,据说是被鲨鱼咬了一口,所以一直跛着。
开船的时候他也习惯性把右腿摆直放在旁边,另一只腿蜷缩在座椅上,摇摇晃晃开着,手上很稳。
鹿离正想着,就看到一直没信号的手机卡居然忽然间满格。
她早上发出的消息也送到顾未生那儿。
她问,“秦城那个病例你找人看过了没有呀。”
、“医生怎么说?”
顾未生那边一直没回。
鹿离还以为他忘了,想着等今天下午他过来,一定要当面让他找人问清楚,不然她拍下这些素材也没法解说啊。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信号一闪满格的瞬间,顾未生竟然回复了她的消息。
只是消息的内容,却让鹿离凉意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