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意外去世之后，老金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医疗队，那时候顾未生刚当队长，不打算对外收人。

老金年纪大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老金第一次来，他拒绝了。

让陆放把他开车送回家。

第二次来，顾未生不在，老金抱着一小袋儿面包在医疗队门外的海滩上蹲了一天。

第三次来，顾未生正准备出海。

他走到哪儿老金就擦着老花镜根到哪儿。

老金人勤快，话不多，痛失爱子以后变得更加木讷，但他怀里始终抱着一台旧相机。

相机里全是雪瑞在水池里嬉戏表演的照片。

老金说，“这是我小孙子。”

说这话的时候老金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望着对面的大海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喃喃道，“我儿子一辈子没结婚。”

“这半年，他每天回家都说今天又教会了这只海豚什么什么表演，又教会了那只海豹什么什么表演，所有的动物里，就这只小家伙被他提到的次数最多。”

“他说这只小家伙可怜，像他。小时候得了病家里人不知道，只能一个人半夜躲在外面哭。”

“他还说等以后长大了带我去看呢。”

老金说着，轻轻苦笑了一声，眼睛都落在相机里一张张雪瑞和他儿子的合影上。

其实老金一开始也想让雪瑞赔命。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痛的几乎喘不上气。

可后来他趁表演中心的人不注意去偷偷看过表演池事故发生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的画面让人无法接受。

可却又不得不接受。

老金痛的几天几夜没睡着，最后还是一咬牙一狠心抱着相机来找了顾未生。

“那监控里……那天晚上表演中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儿，鹿离忍不住插话好奇的问他。

顾未生让她猜。

“这我怎么猜得到。”

“你快说啊。”

“别吊我胃口，小心我跟你急。”

她说着，张牙舞爪就要往他身上扑，却被顾未生正好起身躲开了。

鹿离：“……#”

但很快，顾未生就自己碾碎手里的香烟为她解开了这个谜底。

真相是，表演中心出事那天晚上，表演中心原本应该做到的安全检查没有做完，老金儿子下班例行去检查动物们的休息情况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几乎瞬间，触电身亡。

鹿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因为她曾见过触电身亡几乎被烧焦的病人，那画面至今都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甚至看着就有种令人喘不上气来的痛感。

也不知道老金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他儿子去世的画面也很残忍。

想到那天在旅店后面的院子里，老金笑眯眯安慰她的场景，鹿离忽然心里一酸。

她问顾未生，“那你后来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又收下老金了？”

、“就是因为他儿子这件事吗，还是因为他也跟雪瑞的事情有关，所以你打算跟他一起联合解决雪瑞走丢的事情。”

鹿离发挥自己脑子里所有能搜刮到的可能胡乱猜测。

可却都被顾未生一一否定。

真正的原因是老金偷看监控的事后来被表演中心发现以后，表演中心为了推脱责任开始四处找人封他的口，甚至连老金只来过两次的医疗队都被追上门来翻了一遍。

老金以前也是做驯兽师的，照顾动物很有一套。

思及此，顾未生收下了他。

平时也不要他干什么，安安全全在医疗队呆着就行。

一是因为顾未生对雪瑞本身心怀愧疚，二是因为老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来医疗队，最关键的原因是因为他看监控发现了那天出事的时候，只有雪瑞在拼命救他儿子。

老金儿子掉到水池里，雪瑞就在里面休息。

乍一看到它还以为他又在训练它什么新的表演方式。

雪瑞很抵触，不想理他。

可又怕他真的晕倒或溺水，于是犹豫几秒之后，它试探着游过去，拼尽全力想把他从水里弄到岸边去。

可雪瑞力气太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嘴咬着衣服拖拽或用身体钻进水里拼命去顶，从监控里看，就好像在咬人。

“所以，其实雪瑞杀人的消息只是那家动物表演中心放出来为了推卸责任的一种说辞吗。”

那老金也太惨了。

鹿离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只觉得心里闷的慌。

她又想起那只自杀身亡的海豚。

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一样，顾未生伸手胡乱揉了揉她的碎发，说，“那只海豚的事情不怪你。”

“话是这么说，但要不是我——”

鹿离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可顾未生却干脆利落的捏住她的嘴唇，直接把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起身，伸手把她床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到身上，又攥着她的手腕把两只不安分的手装进被子里，一切做完，另一只手才松开她。

松开之前伸手抵住她的唇，漆黑的眼眸好像窗外沉静又无边无际的星河。

“知错能改就行了，自责不必过分，过分就会变成一种枷锁。”

“行了。”

“想了解的我都说了，现在能安心睡了吗？”

他问的嗓音低沉，一双清冷好看的眸子近在眼前，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俯身看着她，近在咫尺。

鹿离盯着他的喉结，忍不住有点心猿意马。

但还是努力消化了一下顾未生最后这几句话里的意思。

他说犯了错不用过分自责，否则这些自责就会变成一种枷锁，压到人喘不过气来。

这点鹿离深有体会。

这些年，他们彼此都在赎罪。

他在为年少时阴差阳错犯下的错赎罪，而她也在为曾经的一时冲动买单。

所以老天让她找了这么多年。

或者这些过程都是赎罪的必经之路。

鹿离迷茫的时候，其实顾未生自己也一直没想明白。

所以他不肯让鹿离真正靠近。

直到她被绑架的事发生，他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计较那么多没什么意思。

怎么开心怎么过也不错。

该承担的责任承担，该改正的错误就努力去改正。

人只有向前看，才能拥有未来。

他不想带着她一起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奇妙的是，顾未生虽然没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但她却从这短短几句话里，明白了他的用意。

以前顾未生就是这样。

说话总是点到为止，不肯随时随地坦诚沟通，说话也总喜欢说一半儿，另一半儿让她自己猜。

“可是我怎么猜得到啊。”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那时候鹿离以为顾未生嫌弃她，所以懒得跟她解释。

可后来时间久了，慢慢她才发现，他就是这个习惯。

说话只说一半，另外一半你要是能理解，那我们就继续沟通。理解不了，那也没办法。

就很佛系。

连陈之重有一次都吐槽说，“要跟顾未生做朋友，真的看天赋。”’

天赋不行第一天就被他刷下来了。

根本坚持不到最后。

所以今晚他耐心十足的跟自己解释了这么多，鹿离心里很开心。

尤其当她发现，顾未生说完一半话，另一半话的意思自己也能才出来以后，她心里这种高兴几乎达到顶峰。

可重新回到床上睡觉的时候，鹿离还是睡不着。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窗外的月色太晃眼了，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太兴奋了。

但又不敢吵到隔壁床的顾未生。

于是每隔几秒，顾未生就能感觉到有人做贼一样偷偷睁开眼，往这边的床上瞄他。

每隔几秒，隔壁床就像长虫子一样窸窸窣窣动个不停。

来回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头疼的睁开眼，侧头看她一眼，“你到底看什么呢？”

“看你啊。”

床上的小姑娘露出一双眼睛，笑的月牙弯弯，两只脚丫放在被子外面一晃一晃的，别提多高兴了。

可高兴中又透着几分惆怅。

“我就是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很不可思议，而且……想多看你两眼。”

：“万一明天天一亮你又改变主意后悔了呢。”

她说着，卖萌似的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顾未生盯着她看了半晌，抵了抵后槽牙，半晌，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递给她。

“现在呢？”

鹿离美滋滋的握住他伸过来的大手，终于心满意足，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弯着眼睛看着他。

“现在能睡着了。”

他心里好笑，脸上不动声色的挑眉，“那还看我？”

“不看了……”

“我也睡觉，明天再看。”

她说着，乖巧的钻进被窝，弯弯的抿着嘴角，最后再看他一眼，心满意足的伸手关上床头边上的台灯。

想了想，又试探的对着他说，“晚安？”

顾未生没说话，不知道对着手机在跟谁发信息。

就在鹿离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忽然听到他淡淡道，“晚安。”

********

这一夜过的很快。

却让人觉得恍若隔梦。

直到天亮的时候，鹿离都忍不住咧着嘴角傻笑。

顾未生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翻来覆去在被子上打了好几个滚了。

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像只仓鼠似的拱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未生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

鹿离本来正抱着被子傻乐呢，乐着乐着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回头一看，顾未生正在看她。

她僵了一秒，神色自然的恢复如常，佯装淡定的瞥他一眼，背过身说，“你起来了？”

“昨晚睡得好吗？”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眼睛无意识的瞄着他，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

顾未生噙着笑看她演。

鹿离被他看的特别丢脸，埋着头鸵鸟似的继续叠被子，直到医生早上带着护士来查房，她才感觉自己脸上滚烫的温度下去一点儿。

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容易害羞。

她在心里吐槽自己。

但和顾未生有了约定这件事，鹿离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别人。

等他们真的确定关系以后再说。

万一现在说了，顾未生中途又反悔，那她岂不是有点丢脸吗……

一晚上时间，鹿离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她和顾未生以后会发生什么，会走向什么方向，甚至连各种风险挫折都评估了一遍。

顾未生却还是很平静，该干嘛干嘛，跟她完全陷入恋爱里的状态截然不同。

话是这么说，但鹿离明显感觉到顾未生对自己比之前温柔多了。

比如早上吃饭的时候，她胳膊疼，夹不起蔬菜，都是他帮她夹的。

虽然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逼她不要挑食。

再比如，下午做完最后一次全身检查和换药准备出院的时候，他还贴心的给自己披上了风衣外套。

……

鹿离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

连披外套这种小事儿都觉得无比甜蜜……

她觉得自己完了。

明明顾未生还没跟她确定关系呢。

要不是下午陈珊打来电话，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还不知道她这种状况要维持多久。

那是下午出院之前。

顾未生去一楼大厅办出院手续，鹿离在病房里等他。

一边等，一边暗戳戳的戳着顾未生的手机屏幕心思乱转。

一方面，她特别想知道顾未生手机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另一方面，之前的史肖月和那个相亲对象又让她忍不住耿耿于怀。

她玩着手机，心猿意马的看着旁边一动不动的黑色手机，看到微信通知那一栏显示，史肖月发来一条微信。

史肖月的消息从顾未生离开病房之前就发过来了。

顾未生没有注意。

鹿离却眼尖的看到了。

所以开车离开医院的一整条路上，她都显得心不在焉，警惕又怪异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顾未生不是傻子。

明显感觉到她有点不对。

但他没往这方面想。

直到车子开到鹿离家公寓楼下，她要下车的时候，坐在车后座上拿手机点开搜索，搜问题的时候，顾未生无意间扫了一眼。

——问，没确定关系前，该不该先查男朋友的异性交友状况。

底下一溜烟都是该。

——现在不查更待何时！

——小姐姐，暧昧期可是男人最愿意表衷心的时候，如果你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再想查基本上就四个大字儿。

——欲查无门！！

……

那她到底是查还是不查呢？

鹿离坐在车后座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正想着，就感觉眼前忽然一黑，手里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顾未生正好整以暇的靠在车门上，单手划着手机看她刚才讨论的内容，还看的津津有味。

“不是，你抢我手机干嘛……”

“我就随便搜搜。”

“随便搜搜。”

她心虚的不行，伸手要去夺手机，却直接被顾未生揪着手腕从车里拖了出去。

他缓慢下移，又往下面看了两行。

鹿离被晾在旁边，如坐针毡。

昨天刚表白心意，她就开始怀疑他，而且还被抓了个现行，她真的很想咬舌自尽。

可没想到顾未生看完之后，竟然抬起头，很认真的问她，“你想怎么盘查我的异性关系，恩？”

这个恩？就很有灵性。

鹿离本来想捂着脸直接逃走算了。

可转念一想，这么好的机会，干嘛不抓住。

脸皮厚点就行了啊。

省的以后埋下隐患。

于是顾未生就看到面前本来还挺羞耻的小姑娘挺了挺胸，咳嗽两声，特别正式的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我要看你手机。”

说完，又像是觉得不妥，小声补充道，“我就想看看史肖月跟你发了什么。”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老来找你。”

她说的直白，像极了以前耍小公主脾气的时候，别扭中带了几分极力掩饰的傲娇。

顾未生抵着下牙，笑了好一会儿，才伸手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她。

“恩，那你查。”

？？？？

“你还真给我啊？”

鹿离有点意外，没想到他真的会这么配合。

顾未生一配合，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坦荡的衬托下，显得她更小心眼了。

两人正说着，鹿离放在手提包里的电话就响了。

嗡嗡嗡嗡震动不停。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电话对面是陈珊熟悉的嗓音，还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哥说刚收到你发的消息出院了，我打电话问问，你身体没事儿了吧？”

“现在能跑能跳的？能回来上班吗。”

陈珊问的担忧，语气里满是关心。

鹿离心里一热，跟她贫嘴。

“放心，我现在能跑能跳，要是需要爬墙，也能勉强试试。”

“行了吧，瞧你那菜鸟样。”

“昨天要不是我哥劝我回来等消息，让顾未生陪床，我非要等你睁开眼好好批批你不可。”

“你说你没事儿干往外泄露自己地址干什么，是不是吃多了闲得慌。”

“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人心多复杂吗。”

“这要是你真出个什么意外，我和我哥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向你妈交代啊。

陈珊本来想这么说，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鹿离她妈交代的，别告诉鹿离她拜托他们的事。

鹿离这边信号不好，因此也没听清。

但她从顾未生那儿听说了。

昨天她刚被刑警队找到带回医院的时候，看见她被推进急诊室，陈珊哭的眼泪鼻涕都揉成一团，要不是陈之重百般劝阻，估计她能在医院哭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