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蝎子尾】
会议随着门外一行人的到来而中断,络腮胡漓尔统军惊讶地望着打头阵进来的那个瘦小少年:一身像模像样的科研人员工作服,口罩上面露出两颗格外大的蓝眼睛,头发却是黑中见黄。作为一个孩子,而神色里全然是对这种正式场面司空见惯的冷淡——应该是吉尔本一的儿子没错了。只可惜同僚们见到他的一时间很难集中注意力在他的天才上,而是首先判断他和他父亲长得并不相像。漓尔统军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这个年纪,还在中学里轻轻松松的上学。孩子和孩子之间差别真是大呀。
“‘天灯’的残骸在哪里?”次也单刀直入地问。
漓尔统军愣了一下,抬手示意,“在里面,吉尔先生请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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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是傍晚,吉尔本一自觉来得迟了,于是军斗篷也没有脱,径自来到休息厅找儿子。果然次也已经换了常服,窝在椅子里摇晃着手指打字,吉尔本一见他怪认真的,便在一旁找个椅子坐下等候。
“爸,我们现在走?”次也调节眼镜的感光,从忙碌中抽空招呼父亲。
“不急,你在做什么?”
“异能培养课讨论会,斯科特导士特意等我弄完‘天灯’才开始的。应该用不了多久,等我一下哈。”
“好的。”
吉尔本一细长的眼睛睁开与不睁开都是一条缝,他看着什么和没在看什么也都是一个样。也许就是这种外表加强了高深莫测的感觉,令他获得了央京七名士里“洞明先生”的美誉,对于他本身的智慧倒还在其次。少有人知道他究竟研究些什么,他好像什么领域都涉及,又在什么领域都精专。借泽尔森的光穿上了军阶之后更是叫人搞不懂他肚里有什么名堂。但是人们相信他最成功的还是在钻营之道——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入赘埃得家族,况且还是攀上了摄政族长这枚高枝。在当年对骗婚上位规则心照不宣的上流圈子里也算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现在尽管族长的名头还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但是真正掌权的是谁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也保不准哪一天弦埃得以公谋私,给儿子的姓改回“埃得”——本来吉尔本一就是入赘,保留两个孩子的父姓也只是因为他们的血统没得到家族承认。在外界看来这根本不是个事,可埃得家族把血统看得比什么都重,何况最像埃得家族的吉尔元也已经死了。吉尔次也的继承权,只能看他母亲敢不敢迈出那一步。
“次也,今晚的庆功宴咱们不去了。”吉尔本一把视线从楼外的夕阳转回儿子身上,“我带你回奶奶家。”
“为什么?妈妈不是说……”次也按着镜架把眼镜收回。
“我和她说了,那种场合我们少去两次没什么关系,说白了也就是一群小人在弹冠相庆。”吉尔本一说到后半句收了音,次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打开眼镜继续聊天。
吉尔本一脱了军斗篷和腰封叠好,然后到更衣间去换常服,出来的时候次也刚结束和“脊椎”的联络,给他把衣服抱着,然后随他一起出了“蝎子尾”的军部大楼。
“我好多年没有去看奶奶了,她现在还好吗?阿西哥哥现在在做什么?爸,你说奶奶这次看到我会开心吗?”次也上了车,坐在副驾上不停地问。
“你还记得阿西?”吉尔本一发动悬车。
“记得啊,阿西哥哥对我挺好的,但是奶奶有点凶……”
吉尔本一没有言语,他们没用多会儿就进了城,次也刚回来的时候那个车速是看不清城里景象的,现在他看清了大战之后初步清理的残余,心理落差大得难以形容。
“不要看,血迹还没有清理干净。”吉尔本一升起了车窗的滤镜。
“爸,我明天想去城心区找零。”次也不安地坐正不再往外看。
“去吧,不过你得先去见摄政族长。”
“去见妈妈就是去见妈妈咯,为什么要说去见族长。”
“因为她在是你母亲的意义之上,首先是摄政族长。”
次也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尽管他天才的脑袋精于运算和推理,但是对于社会人心却全然空白。
“对了,‘天灯’的事情。”吉尔本一道。
“保密条例,我知道的,不会对别人说。”次也一副对此娴熟的样子。
悬车在老旧的居民楼群中贴着一户门口停下,这个位置算是整个建筑群中不错的了,楼层靠上采光良好,挨近城郊背依小山,户主大多是瘟疫之前在长宁的原住民。但是一户户堆叠在一起的小格子证明了这里的阶级,瘟疫之后涌入的难民和商铺也使这里一日胜过一日肮脏,吉尔本一原本以为这是给避难的家人所能安排的最好位置,奈何有人发国难财,包下了大部分的房屋做赌场甚至开ji院,生意兴隆。
周遭的嘈杂令人难以忍受,吉尔本一下了车站在门口的平台上示意次也留下。
“等我叫你你再进来。”他说着关上了车门。
开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双豆眼在来客脸上定了定,恍然:“大伯!快进来快进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年轻人说着匆忙迎他进屋,顺手带上门,跑去将餐桌上的残羹冷炙随便一划拉通通塞进水池,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挪开给吉尔本一腾出坐的地方。吉尔本一没坐,只是站在原地看他忙活,问道:“你奶奶在哪儿?”
“屋里,等下我叫她出来。老太太这两天又不高兴呢,我叫她吃饭也不吃,就在自己屋里缝缝补补的做什么东西我也看不懂。”年轻人局促地搓搓手,面对贵客来访他有些手忙脚乱,“我说,大伯啊,你今天怎么想回来了?”
“难得空闲,回来看看你们。”吉尔本一用眼神扫着房间里的布置,“阿西,你现在在城部做得还习惯吗?最近军部腾出一个小队长的空位,如果你有想法的话,回头可以联系我。”
“哎呀,这个嘛,不用麻烦大伯了,我觉得人要知足……”阿西表情不是很自然,他为了掩饰这一点,马上向吉尔本一让起座来,“大伯你坐,别客气呀!”
吉尔本一还是没坐下,但他挪了挪地儿,在这个狭小的屋里四处踱步观察:“我带了点东西回来,一会儿你和我到车上去取吧。”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我和老太太受你的帮忙也不少了,我现在做城警收入还算稳定,养她老人家不成问题的。”
“我知道,但是太危险,你这次参加围剿暴民的行动,早知道我应该安排你转入文职。”
“不用的……”
叫阿西的年轻人绷不住表情,神色有些犹豫。
里屋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冷哼:“暴民?哼,你现在倒有底气说出这两个字!”
吉尔本一寻声音望去,阿西赶忙掺住那个颤巍巍走出来的老太婆,把她领到床铺上坐。她头发尚未全白,花甲以上古稀之下的年纪,然而腿脚不灵便所以步态格外显老。一副长脸盘上神情肃然,小眼睛里闪着明察秋毫的亮光。但她心中有气,看人忿忿的。
吉尔本一并没被她的严辞吓到,反而用同样的眼神回敬,两人短暂相视,他才叫了声:“妈。”
“我不是你妈,你爱管谁叫去管谁叫去。”老太太的声音冷漠。
“那真是怪了,我当初给我妈找的房子,怎么是个外人住着?”吉尔本一冷漠地回应。
“你说这个老鼠洞一样地方?呵,也是怪了,尊贵的埃得家族的亲戚,怎么会住在这种下贱地方。”
“我安排在城心区的住宅是谁死活不住?我劝你知道点好歹,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瘟疫里了。”
“我宁可死!”
吉尔本一的话被胸口恶气堵住,他立在墙边不语。阿西被他们这样的架势吓得在一边不敢出声。
“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儿子。”吉尔本一放低了语调,“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要尽到赡养的责任。”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的儿子们都死了,就是你口里说的那些‘暴民’,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禽/兽给咬死了。”
“他们有什么地方值得同情?瘟疫之前就是一群得无业游民,瘟疫之后靠政/府养活着还不满足,不自量力他们死了也是活该。”
“是,他们原本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更没有你们这些进入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活得潇洒,但他们才真心真意为我们这些老百姓谋公正!”
“公正?你管这种东西——什么真心真意,你真以为他们那么伟大?他们自己不付出一丁点儿努力凭什么肆意掠夺别人劳动世代积累的财富?他们砸够了抢完了是我们在收拾战场,你知道什么?他们卑鄙到从自己同伙的死尸上盗窃遗物!你的‘英雄儿女’们冲锋陷阵时,他们保卫的老百姓有多少人在用看热闹的心态看直播?这些人脑子里只有自己,全都是小市民的自私自利和麻木不仁,你居然要和他们混为一谈!”
“你读了几个书就看不起他们了?是谁把他们逼到今天这种不得不偷和抢的地步的?你口里那些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家教的贵人霸占了所有有前途的岗位和渠道,稍低点的人家被压得没有出头之日!你自己当初往上爬的时候受过什么样的苦你都忘了吗?我一直教育你做人光明磊落、不要忘本、不要忘了还有很多人受着压迫,可你怎么样?下流手段用了个遍,巴结埃得家族,倒把你的出身撇得一干二净!反过来瞧不上你的同胞了!”
“我往上爬的时候他们没帮过我一丝一毫,”吉尔本一愤然却镇定,“我瞧不起他们,是,从来都瞧不起,我此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脱离他们。”
老太太觑了觑眼:“我也是他们之一,你可以脱离我了。”
吉尔本一气得无话可说。
“你以为你倒贴那些人,那些人就看得起你了吗?到头来你里外不是人,活该在夹缝里遭受折磨。”老太太正襟危坐,“以后不要再用你那些花言巧语来哄你侄子,我不会让吉尔家再出一个你这等不知廉耻的人。”
他们静对了一阵,老太太捶着腿,阿西仍战战栗栗地来回看他们俩。
“次也你也不要了吗?”吉尔本一拿出最后的底牌。
“我不认埃得家族的杂种。”老太太说着别过脸去。
吉尔本一讷然望着她扣在膝上的一双皱手,许久之后突然眉间一紧,大步夺门而出。
“爸,你怎么了?”次也没等到父亲叫自己,却见他突然脸色吓人的回来,忙把正在玩的游戏退掉,“奶奶呢?”
“你奶奶死了。”吉尔本一发动车子。
次也懵着,扭头朝那房子的门窗眺望,悬车突然地加速,他竟分不清是哪一个——到处一模一样的火星般亮着的窗口,到处是黑漆漆肮脏的居民楼。悬车一味背向开去,淹没在城心区绚烂的灯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