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椎”七十八座高塔,只是个相对于外界而言的概念,一旦走进大门,这里就成了无数张相互粘附在一起的网,把每部分统一又零散地覆盖在行动者的周围,使人无从分辨每一座建筑之间的差别。千篇一律的青黑色石壁,偶尔出现形状奇特的门和高高低低的楼梯、不知通向何处的廊道、阳光贯穿而下的幽深天井——几乎不能作为判断方位的标志,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你所熟悉的景象会飘到什么陌生的地方去。
卿曾经以为自己并不费力就弄清了这些链接之间的关系,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仅仅绕过了两个廊道,之前的链接就完全被打破,景致迥异。
也许只有凭借空庭中繁复神秘的花纹,才能从内部区分“脊椎”中这些绵延林立的高塔。
冀的步伐像是沿着花纹的起笔走上去的,每一步都有意无意地踩在线条上,随着他到达空庭的中心。地面上看似没有规则的图案也逐渐浮现出精巧的走势,绮丽的线条在空庭青黑的岩石上勾勒出星轨,天井中折下的阳光在图案上散成闪闪金光,绚烂夺目。
“我记得这些法阵。”卿坐在图纹的一角,手指摸索着那些沟痕,她在把记忆中零碎的拼图一块块和眼前的画面对接,“娘亲留下的法器上面也有一样的花纹。当初镇压吸血鬼时,巫族布下的‘门’法阵,分解一共大大小小七十七枚‘烙印’,经由统治者的无穷力量加持,将‘门’的诅咒延续到‘永远’……”
这也是真的,在这里什么不可能是真的?法阵遗迹居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摆在表面任由踩踏。第一次看到空庭的花纹时,卿并没有察觉到这就是法阵遗迹,毋宁说根本不敢去想。卿感叹这般力量,人们到底怀着是怎样一种情绪,能够创造这么多巨型法阵,并深深穿凿在岩石中经久不灭的呢?
“昨夜”的屠戮罢,数千年的驱逐罢,早在巫族的骨髓中注入了仇恨之毒,所以这个民族才会创造出报复性极强且带有自我毁灭性质的诅咒吧。
卿下意识地掖了掖衣袖,从地上爬起来。
“‘门’法阵原本埋在了石林下方,”冀走到阳光下,他的身体泛起一层柔光,“但是两裔之战的时候,沿海裔过量开采石林,法阵暴露出来,封印变得不稳定了。为了补救,才以七十七烙印为核心,取材石林建造了‘脊椎’塔群,巩固‘门’的力量。”
阳光晒得身上暖意融融,冀按着后颈小幅度地松动一下筋骨,缓解刚刚的步行给身体带来的疲惫。他挽过卿递来的手,把她领到法阵的中央,那双笑意温柔的目光穿过浓黑睫毛的间隙,时隐时现地迷惑着人的判断力。
“喜欢荡秋千吗?”冀说着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荡秋千?”卿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的图纹中忽然腾出无数洁白莹亮的丝线向他们身上涌来,将他们的身体轻柔地牵起,向空中推送。白丝集结成茧般的壳,这种奇异的漂浮令人感觉不到丝毫不适,像是顺着水漂流或风的吹荡。卿懂了他为何会说荡秋千,手臂边蔓延的白丝向上升起,烟雾一般地延伸。
她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变化,四周的廊道、楼梯、阳光乃至地面的花纹都逐渐折分成镜像,向四周交叠,合并,纷繁奇幻,如同透明的魔方,只在扭转的瞬间看得见每一个小块间的界限,转瞬又消失在空气中。参照着身边的一切,他们仿佛在空庭中滚动,但又像是外部的一切在他们四周缓慢地翻滚,空庭的画面消失,失去了法阵所标识的地面,令人无法分辨上下左右,乃至无法辨别静止运动,时而仿佛倒置,时而如同瞬移。
“这种载体和‘脊椎’中的其他电梯有所不同。”冀说着在白丝上滑动,“不需要由电力开启,运行也是纯势能驱动的。势能不同于其他常规能源,它的释放在某些条件下可以带来空间置换的能力。对于个人而言,只要强度训练到一定的标准,任何人都能使用置换术,这也是便携式‘置换口袋’的应用基础。”
冀向后半仰着,示意她可以随意改变在白色漂浮载体中的姿势,“我们在‘脊椎’的房间里就有置换口袋,你可以回去试试能不能和你家里的对接上。”
卿点头:“明明很适合民用的技术,却没法普及。我之前在家网购的时候,大部分店家都没配置置换口袋,还不肯往千绝港送货。”
“置换口袋在日常是少见了些,不过这种技术二十年前军方就已经普及,其根本目的是为了方便传递物资。”冀说,“虽然现在仍多数是军方和某些特殊职业在使用,但由于置换需要的强度比较大,放开限制也没什么。目前允许自身势能强度达到二阶以上的人购买和作为日常使用,毕竟口袋装置消解了势能波动,不会引起麻烦。”
“基础还是个人势能,口袋装置只是加强稳定性?”
“可以这么说。”冀点点头,“便携式口袋和军方以及家庭装有固定对接地点不一样。便携装是只要世界上存在你想要的一个东西,并且你知道它在哪里,而它又没有被固定区间‘锁定’的时候,你就可以通过安装在身上的“置换口袋”,把它随时转移到手边。相应的,你也可以把身边的东西装进去,置换回你指定的地方。理论上只要使用者的势能强度够高,置换基本就能稳定。”他笑着摇了摇头,“有时置换错位的可以找回,但是被置换产生的虫洞崩溃销蚀掉了的就不可能了。贵重物品最好还是投保。”
“这和转移咒真的好像。”卿也放松了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转移咒的强度很高,可以稳定置换活人。然而置换口袋置换活物的稳定性很差,直到今天,法律还明令禁止使用置换口袋转移人体,这样做无论置换成不成功,使用者十有八九要被判故意杀人的。”冀回答着,“转移咒不用担心,针对巫族的法律在几十年前就并入了其他门类,相当于可以打擦边球的地变方多了。”
卿耸肩:“你真的很了解外面的事情嘛。”
“我知道的关于外面的事情,大多都是‘她’的记忆中携带的。”冀指了指自己的头,“还有一些是听大家讲的,其实说到置换,‘脊椎’中这些变幻莫测的链接,也都是空间置换术的应用,空间其实是可以被编码的,看似神奇的幻化,实则万变不离其宗。”
他说着,抬起一只手向远处张开,在那些变幻着的景象中一扫,如水中捞月,霎时画面斩乱,碎碎地向人鬓角飘去。
-
卿屈膝而卧,黑色的衣衫和围绕周身的白色载体对比鲜明,她始终向外张望着,红眸中光斑闪烁。
这白丝载体和电梯一样是连接“脊椎”各处的便捷工具,通过它可以省力地到达指定位置,可惜功能却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奇妙。甚至,可以到达的区域还不如一般电梯的覆盖面广。冀表示,除了只能在那个空庭中乘坐这个限制以外,还有很多使用方面的盲点。这个代步工具,很可能有其他更重要的用处。
“张师士有没有说过,你是个乱动大人东西的坏孩子?”卿托腮道。
“他很少为这些事情责备我,偶尔生气的时候,就会说——”冀故意学着张的样子蹙眉扭头,狠狠甩一把袖子,“‘怎么和你父亲一个德行!’”
“张师士发起脾气真是这样的?”卿笑着。
“小脾气而已,我服软,他很快就消气了。”冀做出很头痛的表情,“而‘她’的话,根本不敢在惹了事以后出来。”
卿捻着手套上的装饰,盯着身边变化的景色迟迟不语。她在这些日子里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自己认真服软,那么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在千绝港和外界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的落脚点,是否爹爹能够放下他的偏执而选择原谅自己,会不会同张师士对冀那样地很快消气?
不会的,爹爹已经失去理智了。
“我爹爹说……”她终于开口,语气很迟疑,“他会给我一切……这世界上再好的东西,只要我想要,他都买得起,给得了。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毕竟‘脊椎’的地产都是他的,如果他乐意,把‘源流’从里面赶出去也合乎法律,他的就是我的,这些都是我的。”
她说完对着身边空旷的回廊笑容洋溢,但那不是开心的笑容,更像是介于嘲笑与苦笑之间模糊的意味。“我一直觉得我什么都有,只缺了自由,我必须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个偏执的父亲。”她揩着眼角,“可是一旦离开了千绝港,我才明白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父亲。虽然我知道滥用读心术是错的,但是一旦察觉到关于自己的事情,就根本控制不住去听。我一直只有零是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粘着她、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还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我?至于她对我是不是一样的呢,虽然我不想验证,却还是忍不住……现在我怎么可能还不清楚,零也是大家也是,对我的好都是因为怕我爹爹啊。”
她挑眉对着冀,那一刻她眼圈微红,泪水朦胧,却挑眉挑得高傲不可一世。包裹严实的装束仿佛一身坚不可摧的甲胄,似乎她的泪水只是因忽然产生了小小的不满而对生活也肆意撒娇。她从不觉得理亏,也从未想过退让,她一旦扬起那精巧的下巴,就震慑千军万马——那一刻冀觉得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名副其实。
“那又怎么样?时间可是有限的,我当然要傍着靠山任性咯~”她双手大大地向身侧摊开,“有本事,她也弄个这样的爹爹去。”
冀扶额凝视着她,那眼神简直欣赏无比。